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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被稱為“布衣學者”,潛心治學,為人散淡。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他勤于議論時政,關注民生,顯示了老北大的“科學民主”精神
中行先生長我四十余歲,而我得識先生也幾近二十年。如今,先生已歸道山,回首前塵,往事歷歷,不能無文。
論風度,先生既不瀟灑,也不軒昂,更無傲氣,甚至也沒有學者的雍容與儒雅,不過尋常一老者。但細察,方覺先生身上隱隱透出一種靜氣。論到口才,先生既無雄辯之才,也乏娓娓而談,談起話來或是隨意,或是木訥,甚至自說自話,仿佛并不理會對方的反應。但你若注意聽,也常有真知灼見從一盤散沙的話語中顯露出來。所以,先生給我的直觀印象,只是一位極樸實的老人,除了他那極硬朗的骨架,看不出哪兒還有架子。
但是由外而內,情形則有所不同。如果把性情修養加到印象中去,先生則極像埋身于蕓蕓眾生間的高逸之士。雖身處市井,卻“道通天地”;雖家居陋巷,而“思入風云”。一卷在握或一物在手,便可神游千古興亡,目極百年悲笑。若再將先生的文章詩賦加入印象中,高士卻又跌落為一俗人,一位“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俗人,俗到見了公共汽車上不給抱小孩的少婦讓座的事都要動肝火寫文章大加撻伐。
先生性喜節儉,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我出身農村,深知一餐一飯的不易,最看不慣揮霍浪費。”有次我和某出版社負責人與先生談話,傍晚時告辭,先生說:“別走,我們一起吃飯。”我們剛一推,先生又說:“聽我的,我都安排好了。”隨后領我們出門,燈紅酒綠之處一概不進。至一胡同內一家小鋪坐定,所食用者為京東肉餅加小米粥及咸菜。先生說:“這是我老家的美味,這家做得很地道,我每次來吃都覺得親切。”
又一次,我到人教社正趕上午間,社里每人一份工作餐,先生不讓我走,說:“咱倆一塊吃。”同屋小劉不知從何處又找來一份給我,先生說:“別打開,吃不了就浪費了。我吃不了幾口,陸昕和我吃一份沒問題。”家中吃飯亦如此,最喜小米粥咸菜,而我從未聽先生對飯菜有何評說,且絕口不提美食,似乎美食游離于他的生活之外。先生酒量不大,但每餐要略飲幾口,以求微醺。先生家居也因陋就簡。搬進新居時,家家戶戶都忙于裝修,干得熱火朝天,惟先生家無聲無息。原來先生說:“我瞧著四白落地挺好!”所以直至今日,屋內仍是白粉墻水泥地。先生的一張老式寫字臺,年久塌腰,下邊放一個今日絕難一見的長條木凳支撐。一張藤椅已有不少窟窿,兩旁把手用塑料繩層層捆扎。這其中雖有先生懷舊之意,亦可見其自奉如何。
先生為人隨和謙遜。每出一書,必送我,不僅普通版本,其中還有自校本、毛邊本以及早年的絕版本等。而且在那些講述語文常識的書上,如《說八股》《談文論語集》和《詩詞讀寫叢話》等書的扉頁,先生總是題為“陸昕君參考”,實在令我汗顏。當時外界有許多人求先生墨寶,據我所知所見,先生總是來者不拒,也從不以此而有得色,仿佛只是平常之事。
但先生有時又極為認真。有一次我拿了自己的稿子請先生看,過兩天,我去取時,先生板著臉說:“我可得給你提個意見!你這文章的標點符號有問題。每到用引號的時候,下頭的句號老點在引號的正下方,哪有這么用的!你或者點在引號外頭或者點在引號里頭,這可是基本功!我們做編輯的在這上最認真。”又如我為啟功先生寫了本《印象記》,拿去求先生作序,沒想到先生不僅細細瀏覽了十萬字的全書,而且還動了筆,校樣上隔三差五就有先生的修改。特別在我寫到曹操征張繡時,看上了張繡的嫂子之處,先生將“嫂子”劃去,改為“嬸子”,糾正了我在史實上犯的錯誤,使我怵然自警,令我今后不敢再以懶惰之心對待歷史。從另一件事上,也可以看出先生為人認真的處世態度。那是一次閑聊,先生說:“有天,我和XX去 X處,那里是佛教圣地,寺廟香火很盛。XX是佛教徒,進廟后倒身下拜,我不拜,因為我不信佛。”說明先生絕不逢場作戲的耿介性情。
先生也是有嗜好的,即收藏。先生最喜硯臺,自號“五十硯田老翁”。我有一方硯臺曾請先生鑒賞,先生翻來覆去看了半天,說:“這種硯臺我還是頭回見,澄泥沒錯。時代至少是宋,也許更早。那時硯臺為的是用,所以硯面高。后來為玩,就沒這么高了。你留好了罷。”
有次陪先生逛海王舊貨市場,大概因為先生一身書卷氣,引得攤販們議論紛紛,“這老先生一瞧就是高人!”“沒錯兒,瞧那個派頭兒就懂!”于是紛紛從柜臺后邊亂嚷“老先生,您瞧瞧我這兒!”“您給看看這XXX是真的吧?”更有甚者,一些攤販前呼后擁將先生圍在當中求先生鑒定。我護著先生出了重圍,心才落地。先生說:“以后可不能再來了。”又說:“剛才左邊轉過去第X個攤兒,有方硯臺,是好硯臺,明朝抄手硯。他要四百,要是八十我就要。你可以注意,打價兒能到一二百塊你可以考慮。”
先生后來雖然不大去文物市場,但喜歡看文物的嗜好并未改變。某年冬天,我曾陪先生去了一趟王世襄家。先生知道王世襄是大收藏家,很好奇,特別想看看王先生收藏的一張條案。一路上先生興致勃勃地給我講那張條案的歷史,說是流傳有緒的名跡,經過清初大名人宋牧仲的收藏,那上面刻有長跋,是件重器。結果到王先生家才知道,王先生的家具都已歸入公藏。但王先生十分熱情地請張先生看了不少其東西,而我印象深的是王先生在火爐附近安置了一些油葫蘆在籠中吟唱不休,很有生趣。
關于字畫,先生給我講過這樣一件事,有回家人收拾東西,將他一張由揚州八怪之一黃慎畫的畫兒當破爛扔了。先生說有點可惜,但也無所謂。我問為什么,先生說:過去玩畫兒講究真、精、好。我那張畫是真的,不假;精品,也沒問題;就是不夠好,保存的狀況不好,所以扔也就扔了。可見先生心中收藏字畫的標準是真精好。
往事紛紛如煙云,難以言盡。如今,先生已往生彼岸,人生本如電光石火,旋滅旋生,理當從容。但令我懷念的是,在今天這個人欲無限膨脹、浮躁甚囂塵上的世界里,有一位能以自己豐富經歷深沉智慧使人如坐春風如沐清泉的前輩遠行不返,使我于寥落人生中又多了一份寂寞。(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布衣學者張中行
張中行(1909~2006)河北省香河縣人。原名張璇,1935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曾任中學、大學教師,副刊編輯、期刊主編。建國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編輯、特約編審。主要從事語文、古典文學及思想史的研究。曾參加編寫《漢語課本》《古代散文選》等。
張中行治學60余年,著述涉及文史、佛學、哲學,被譽為“雜家”,與季羨林、金克木、鄧廣銘并稱“未名四老”。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張中行相繼出版了著作《負暄瑣話》《負暄續話》《負暄三話》《說夢樓談屑》《禪外說禪》和《流年碎影》等等。其文風古樸,知識博雜,有“五四”遺風,受到廣泛認可與贊譽。他所寫的雜文被稱作“新世說新語”,所著的《順生論》被認為是一部當代中國的《論語》。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