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2006年的第一天,北京雪后晴朗的上午,章含之在回憶30年前的往事。她一邊回憶,一邊表示,1976——是她最不想回憶的一年。因為那一年,對她來說,“非常沉重、非常壓抑”,“沒有任何歡樂可言,沒有任何輕松可言”,僅只意味著——“悲哀、壓力和災難”。
一張紙條改變命運
那一年沒有節日。“不記得新年怎么過的。大概也就是愁吧。年前已經開始批鄧,剛剛點燃的一線希望又熄滅了。總理已經病危,外交部老干部的命運難測,喬冠華最讓人擔心。以老喬一貫的脾氣性格,如果總理離去,沒有賞識了解他的上頭的人,是不會有什么好的。啊,接下來的事情……果然!我真的不想回憶了。”
章含之不想回憶的那一年,是她個人家庭、她個人家庭背后中國之命運,急劇變化的一年。1月周恩來去世、9月毛澤東去世、10月“四人幫”垮臺,而10月她的愛人、外交部長喬冠華因為“倒向四人幫”被貶斥。
1976年前后一連串的政治事件和人事變動之中,喬冠華與“四人幫”、與毛澤東、與華國鋒、與周恩來、與鄧小平的真實關系是什么;他與誰的利益更契合、與誰的立場更接近;他在哪一件事情上哪一個時段曾向哪一方傾斜;在堅持和搖擺之間,是出于灼灼信念還是無奈的自保;……還原30年前中國高層政治圈內秘密、復雜、微妙、朝夕變化的派系關系,就現在的圈外人來說,還有多重的“不可能”。
而當年圈里人——章含之,這位當年的外長夫人、中國最活躍的外交官之一,她當然一方面堅信丈夫的清白無辜,蒙冤遭陷(后來她曾為丈夫的冤屈尋找證據);另一方面,30年時光流逝,洗滌憤懣,讓悲哀清澈,如今70歲的喬的未亡人,她說,她相信“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命運的安排!按照章含之的回憶版本,這“命運的核心”是“一張條子”。1976年某日,華國鋒覲見毛主席。華談到批鄧工作,認為現在的一些做法不夠好,并談了一些新設想。于是當時已經口齒不清的毛寫了個字條,上面是:“你辦事,我放心。”華從毛主席那兒出來,碰見喬冠華,給喬看了條子。喬問什么意思,華就說了他請示批鄧并得到毛的允諾。喬表示理解,并沒放在心上。
“而后來,天下人都知道了這張條子——那成了毛讓華接他班的詔令了。而卻有一個人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條子不是那個意思,那你說——這個人,他能活嗎?”
章含之確信正是“條子”帶來了厄運,“至于其他,比如說老喬不批鄧、借刀殺人,后來又說老喬倒向‘四人幫’批鄧,那不過是說法而已。事情是同一個,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解釋。”
什么都是政治
時世荒謬、命運難測。章含之說,在那個沒有一點安全感的年月,什么都是政治——沒有自己的時間,沒有自己的生活,甚至穿衣打扮都要小心謹慎,甚至女人愛美都要藏藏掖掖。
說到穿衣。是要說一說穿衣,說說30年前這位章美人的美,以及為了美的小小的努力。那是生活最基本的微小樂趣;那是壓抑慘淡的回憶里,明滅的惟一亮色——我們要請眼前這位老人,這位當年非常美麗的女人,說一說她是怎樣美的,怎樣突破丑的封鎖的。
“當時從事外事工作,每次出國前,都統一到紅都時裝店去做衣服。紅都不是一般人能去的,要么單位開介紹信,要么就是高干子弟。紅都是惟一可以挑料子的店。說是可以挑,其實也就那么幾種,藍的、黑的、咖啡的。樣式呢,就更沒什么了,甚至男的女的都沒什么區別。
“說到這個,還有個笑話呢。有一回,代表團去蘇聯訪問,開會出來穿大衣,吳桂賢(女)和姚文元穿錯了,竟然穿了對方衣服,到后來發現口袋里的東西不對。
“我呢,總想有點變化。我記得去聯合國開會那一年,我選了一塊沒人選的翠藍的料子,樣式上也動了點心思,比如,掐了點腰,方領子改成圓領子,最最過分的是,我還加了個可以拆卸下來的灰皮領,翠藍配灰,很好看……
“發型呢,當時也都是北京飯店做的,一個樣。我呢,還是稍微變換一下。結果,哎呀,據說,有人去做頭發,專門點名要做‘章含之發型’……
“和別人不一樣,人家當然要批評了,說我標新立異。我還有更‘過分’的呢。大會堂大廳衣帽寄存處邊上有個鏡子。每次存了衣服,進會場之前,我總是在鏡子前照照,整理一下。這就不得了了,成了罪狀了,說我資產階級作風。但我不明白鏡子如果不是用來照的,放在那兒干什么……
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在什么都是政治的年代,章含之一直身處政治旋渦之中。可是30年后的今天,章含之,卻懷疑自己原來對政治茫然無知。
“回過頭來看,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懂政治的,是不可能懂那個時候的政治的。老喬也不在行,他也是個性情中人。而在當時,搞政治是要懂很多技巧和手腕的。很多事情,我們當時以為是懂的,還非常認真,非要較個勁。
“真是挺復雜的。我們稀里糊涂被弄得團團轉,你以為你是在捍衛什么,你以為你是在反對什么,可是后來發現都不是那么回事。
“最后把老喬趕下臺,說是傳達毛主席的指示。說是毛主席說,喬冠華借刀殺人。毛主席真會這樣說嗎?他怎么會這樣說呢?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毛主席對我們特別好……
“我是多崇拜毛主席啊。1976年毛主席逝世,全國人民悲痛萬分,以為天要塌下來了——那時候人真是那么想的,包括我自己。毛主席真是我們心中的神啊。你怎么可能懷疑神?如果有問題你想不通,你不會懷疑是神的錯,而肯定會認為是自己的錯,是自己思想有問題。”
但是1976年之后,章含之還是迷惘了。
“比如,我們有個在軍隊的朋友,‘文革’時被抓進監獄。先讓他交待怎么反對林彪的。他是林彪的部下,怎么能反對林彪呢?但是不行,他要交待。于是他冥思苦想。等他終于找到了自己‘反對’林彪的證據,關押他的人又不干了,改讓他交待如何協助林彪謀反叛亂的。他趕緊否認,說,不不不,我是反對林彪的。可是這時候人家不準他反對林彪了。他想來想去,忽然有點恍悟——哦,是不是外面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林彪出事下臺了?”
人生軌跡錯位在哪里?
章含之的惘然里,有對過往歲月里周圍世界的迷惑,也有對自己人生軌跡的懷疑。
1971年,章含之在毛主席的欽點下由北京外國語學院進入外交部,到1976年受喬冠華下臺牽連離開,對于那風光短暫的5年,章含之如今的自我評價是復雜的。
“當然有幸運的一面,比如參與了像中國加入聯合國這樣的重大的外交事件,新聞紀錄片也常會有你的影子……;但是,這風光背后的苦衷誰能理解?我可能還是走錯了路。我這樣的人,可能最適合的還是留在學校里。”
章含之回憶起在北外做學生做老師的時光,她和同學朋友們用英語演出《奧賽羅》。她是戴絲苔蒙娜,她是莎士比亞的女主角,不知政治權術為何物,她是美是真是愛是一切浪漫想象一切光明希望的追隨者。“那時候,真是一腔的熱情,為和家里劃清界線,搬到學校里住,還一心要參加抗美援朝。那時候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得到,只要真誠努力,以為世界是玫瑰色的……”
“可是”,很快,“文革”來了。“一切都變了。什么都沒有了。我在挨斗,我的師長挨斗,我的同事跳河。我害怕、迷惑,人也變了。我天性本來是非常溫和快樂的,可是卻變得非常容易激動,容易哭,恍恍惚惚的。有一次從北外出來,走著走著,走到天安門,竟然都不自知。得了輕微的癔癥,就是歇斯底里癥,要去醫院的精神科拿藥……”
“我怎么變成這樣了呢?”章含之說她至今仍然不能完全明白。她不明白那個特殊的時代生活對個性的扭曲怎么誰都不放過;她不明白自己人生的意義在哪里;如果說她的人生沒有意義,完全是“莫名其妙”的一生,那她最初錯在哪里?
“真實地剖析是很難的。比如這么多年,你以為你忠誠,可是你忠誠的(對象)是什么?你的忠誠里有多少盲目的成分?我是1957年就入黨的老黨員了,當年也似乎參與了國家的核心,政治局的會議也參加過,但是我真的弄明白過嗎?
“再回到我自己。我看到原來的大學同學出書帶博士,真的很羨慕。可是除了帶著傷痛的記憶,我得到了什么?就連愛情,也是轉瞬即逝的悲劇……”
70歲的章含之回憶30年前,是這樣悲觀,也是這樣安詳;是這樣迷惘,也是這樣清醒。她的往昔、她的那一年里,有一個女人心碎夢破的悲哀,有整個中國山雨欲來的愁慘。
(文/劉天時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