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寫出我對原子城的全部感受——因為它的沖擊波太強烈了。按照計劃,我們登船漫游過湛藍色的青海湖之后,就要沿青藏公路返回西寧。但好客的主人,臨時增加了一個項目:讓我們去看看位于青海湖一側的金銀灘,那里有黃沙堆起的金山和白沙堆起的銀山。更為誘人的是,離金銀灘幾十里路的行程,便是中國“蘑菇云”(導彈和氫彈)研制地原子城的舊址——今日海北藏族自治州首府西海。那是個使人感到十分神秘而又讓人回腸蕩氣的地域,因而不用主人多說,我們便從青海湖驅車北行,直奔祁連山南麓的原子城。
世界歷史上記載著:中國于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時,在大西北羅布泊升起了一朵“蘑菇云”,兩年零八個月之后,中國的第一顆氫彈又研制成功。當時世人無法得知兩彈何以會橫空出世,震響在九天環宇;更不知道孕生兩彈的母體,究竟在天之涯海之角的何處。直到1987年,研制基地全部撤離之后,世人才知道這兩顆中國“爭氣彈”,都是在這個西海基地研制成功的。通過新聞媒體國人進一步知道:這兒海拔3000多米,屬于缺氧地區;由于地處大西北“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地帶,一年四季中近1/2的時間,是風雪覆蓋的嚴寒冬季。1957年國防科工委把核武研制中心選擇在西海之后,研制人員常年生活在帳篷和干打壘的地下住室(茅草與泥土搭建而成),其艱苦卓絕的奮斗精神,可想而知。因而從登上這塊土地,心里充滿了神秘感。
令人感到驚愕的是,昔日這個帶著神秘面紗的西海,今天竟然成了一座綠蔭遮蓋和開滿鮮花的城巿。化劍為犁的西海,在不到20年的光景,已搖身一變成了青海旅游圣地。該怎么說呢,如果沒有展廳的和一些圖像的昭示,沒有人會想到這兒曾是孕生核彈的腹地。我信步向綠蔭深處走去,一座紀念碑出現在我的面前。此碑高約16米多,與其它紀念碑不同之處在于,碑身頎長并呈方柱形,充滿寓意的是,其碑身四周圍刻著象征抵御外侵的盾牌和展翅欲飛的和平鴿;碑頂端,不是尖尖地指向天空,而是鑲嵌著一個圓球。碑文上的幾個大字“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究基地”,為當年張愛萍將軍所題寫。基地研制中心初建的日子,當地最好的住所是幾座簡易的紅磚樓,這位主持核武研制的將軍自己住在帳篷中,卻讓第一線的科研人員住進樓房。青海地處高寒地帶,為了抵擋夜寒,張愛萍將軍睡覺時懷里常揣著一個暖水袋熱身。多少年之后曾有記者詢問將軍:當年何以會如此苛求自己?他回答:“只為圓上中華民族的強國夢!”這些美談,像開在小城路旁的鮮花一樣,芳香彌漫了整個西海。
在一條安靜的小街上,筆者曾垂詢一位當年為基地服務的炊事人員。說起當年的艱苦,他說住帳篷和干打壘的地窩子,那只是小事一樁。他記憶最深的是糧食的匱乏,特別是到了3年自然災害時期,基地人員也和全國人民一樣,青稞面的餅子,常常填不飽肚子。后來,全國人民節衣縮食,給這里撥來上百萬斤黃豆,青海的藏民、回民趕來4萬只羊,說是為了給高寒地區的工作人員體能“增熱加鋼”。多少年之后,他才知道全國人民給這兒“增熱加鋼”,是為了兩彈升天。
我詢問老者:“當時,您不知道這兒是核武基地嗎?”
老者開心地笑了起來。他說不僅他不知道,從天南地北調來這兒的青年人,只知道是來建設西北草原的。當然,有時他也感到神秘兮兮的,因為通往幾棟紅磚樓的路口,日日夜夜都有士兵值勤站崗;出入于那里的車輛,上面都蒙著厚厚的苫布。直到兩彈在大漠爆炸成功,他奉命做一些好的飯菜,也沒有想到這兒就是研制中心。他和伙房的同伴只想到這是慶祝中國有了“爭氣彈”了,而不知道這兩個“爭氣彈”就誕生在他們的身邊。說到這里,老者為我講了一個真實的笑話:那是1966年氫彈成功爆炸后的一天,在餐桌上有一個科研人員,為慶祝氫彈研制成功,便多喝了幾杯青稞酒,在醉酒后說了句“你們大家也是‘爭氣彈’的功臣”,當時我們還認為他是發酒瘋哩!直到基地要撤消了,有關部門來這兒清理環境,我們才大夢初醒!原來那位科研人員當年是“酒后吐真言”,我們卻把真言當成了酒話聽。這不是我們神經遲鈍,而是當年的保密工作做得好。
我非常感謝這位老者。如果沒有他的切身感悟為我領路,我對原子城的認知是抽象的——他的這番話語,讓我得知小城的經緯之中,蘊藏著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昔日,西部歌王王洛賓在這座小城生活期間,曾寫下浪漫動人的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那是張揚西北邊陲人性之美的篇章;而兩彈在大漠的鳴響,是一首民族的交響樂章,樂章中的每個音符,都把中華民族歷經滄桑之后奮而崛起的精神,鳴響在九天云霄之上。
走在小城安靜的街道上,能聽到的只有鳥鳴;我想尋覓那些放開歌喉的鳥兒,卻難以看到它們的身影,因為街道兩旁的綠樹郁郁蔥蔥,找不到它們的藏身之地。如今這個小城人均占有的綠地面積已達到了6平方米——昔日的“原子城”,今天已然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花園城巿。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作者:從維熙,原題:《漫步“原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