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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上半年,收藏界的一位朋友從嘉德拍賣公司買到胡適致王世杰的一封信。這封信寫于1948年1月23日,信中說:“前幾天看了鯁生兄的一篇文字,我很感覺奇怪,故寫了一封信,現由獨立時論社發給五十多家報館發表……”胡適在當天的日記中有“寫信給周鯁生、王雪艇(王世杰字雪艇)”的記載,但是在已出版的胡適資料中,卻找不到這封信的蹤影,因此這可能是一封從未面世的軼信。
信中所說的鯁生兄,就是著名國際問題專家、武漢大學校長周鯁生。胡適之所以把這件事告訴王世杰,可能是基于以下兩個原因:第一,當時王世杰是外交部長,而周鯁生的文章與胡適的公開信,都是談國際問題的;第二,王世杰曾是《現代評論》的主要撰稿人,后來又擔任過武漢大學校長,與胡、周二人關系密切,因此對“胡、周之爭”能夠做出應有的判斷。胡適在這封信中還說:“此文是為一般讀者寫的,不是對鯁生說的。”可見胡適認為這封公開信關系重大,需要讓全體國民知道。
那么這次爭論的焦點是什么呢?
這需要從頭說起。經過八年的艱苦抗戰,到1945年二戰結束以后,中國與美國、英國、蘇聯并列為世界四大強國,成為聯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這為改變中國的落后面貌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但由于意識形態分歧等原因,國際社會分裂為相互對立的兩大陣營,于是如何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便成了全世界人民共同關注的問題。1948年年初,周鯁生發表《歷史要重演嗎?》的文章,就是討論這個問題的。該文指出:最近西方民主國家與德國、日本簽訂和約,“已不在如何防制德日兩國的復興”,而在于扶持和利用“這兩個強敵以抵制其他一個戰勝的盟國。”文章還說,西方民主國家的這種做法將會重蹈“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對德政策的覆轍”,并導致歷史悲劇的重演,即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這里所謂“其他一個戰勝的盟國”,指的是蘇聯。周鯁生認為,德國和日本仍然是潛在的危險,如果不嚴加防范,嚴厲制裁,就很可能成為新的戰爭策源地。
胡適不僅不同意上述看法,而且對這位老朋友的觀點感到驚訝。為此,他在給周鯁生的公開信中說:老兄知道我向來對蘇俄懷著很大的熱望,并曾經用“愛好和平到不恤任何代價”的觀念,來解釋蘇俄最初20多年的外交政策。自從1939年波蘭被瓜分、芬蘭被侵略以后,我雖然對蘇俄產生懷疑,但還是不愿意從壞的方面去想它。1941年美國政治學會舉行年會,我甚至在會上表示:“我夢想中蘇兩國的邊界,能仿照美國與加拿大之間的邊界的好榜樣,不用一個士兵防守。”然而自從雅爾塔秘密協定被披露以后,我就“不能不拋棄我二十多年對‘新俄’的夢想,不能不說蘇俄已變成了一個很可怕的侵略勢力”了。
雅爾塔秘密協定是美、英、蘇三國于1945年2月簽訂的一個秘密條約,其主要內容是以犧牲中國的主權和利益,來換取蘇聯對日本宣戰。抗日戰爭勝利后,蘇聯長期占據我國的旅順、大連,并將蒙古和東北納入其勢力范圍之內,就是該條約造成的惡果,因此胡適才有這樣的感受。
2月6日,周鯁生在回信中補充了八點意見,其中最主要的是:第一,“由于五六十年來歷史的教訓,深感德、日已是本性難移的好戰的侵略民族”;第二,蘇聯雖然是今日世界上最可怕的勢力,但它卻不像德國日本那樣好戰,民主國家應付蘇聯的威脅和侵略,可以用政治的方法來解決。另外,他還說為了避免戰爭在中蘇之間爆發,“不可以在國內造成緊張的反蘇空氣。”
胡適給周的信發表后,引起很大反響。《中央副刊》于2月下旬專門組織了一次討論。參加討論的有來自北平、武漢和南京的11位學者,其中有兩人支持周鯁生,有7人支持胡適,有兩人采取折衷的態度。
王世杰收到胡適的信件之后,曾在日記中預言:“適之自此將開始其‘反蘇’之論戰。”后來的情況確實如此。兩年后,胡適用英文寫了一篇長文——《史達林(斯大林)策略下的中國》。文章開頭寫道:“在本文里面,我打算研討在中國所能看得出的史達林征服世界的雄圖——從試驗階段,修改階段,經過許多成功和失敗,一直到長期失敗后而獲得勝利的地步。”
這篇文章最初發表于美國《外交季刊》,后來由著名作家聶華苓譯成中文,最后由胡適紀念館于1967年出版了中英文對照本。毛子水在該書序言中指出:“胡適之先生于民國三十九年十月在美國‘外交季刊’所發表的‘史達林策略下的中國’一文,以憂時憂國的心情,寫陰謀詭計的事實……他于四十年一月對答‘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周刊的訪問,尤能利用自己的聲望替國家說話。這些文字和議論,都可做學人報國的模范。”
(作者為山西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智效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