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我是自由主義的女性主義。同性戀、一夜情、虐戀、換偶,我們都不喜歡,但是我要強調,他們有權利做我們不喜歡的事情。”
7月21日,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國內知名性學專家李銀河,在南京新街口電影院進行的一場“關于愛情”的講座,被南京某報以《李銀河南京惹眾怒》為題進行報道,并指其“憧憬多邊戀”。消息上網以后,立刻引起了巨大的爭議,李銀河表示,她不排除對該報的不實報道起訴的可能。
作為一名研究性學的社會學家,李銀河近年來有眾多的言行惹人注目。2005年6月,李銀河表示支持“閃婚”,認為其符合人性;2005年8月,她主張實行賣淫非罪化,根治對性工作者的犯罪判定;2006年3月,她的“同性婚姻”提案第三次受挫,她表示仍將繼續提交。而在網上,關于她的觀點、是非,甚至個人性取向都成為眾說紛紜的話題。
8月11日,剛從加拿大回國的李銀河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不能讓這個社會,這么愚蠢, 這么愚昧,這么野蠻”
中國新聞周刊:南京某報說你“憧憬多邊戀”,引起了你的憤慨?
李銀河:我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那次接受采訪時我最后確實用了“憧憬”這個詞,但我的原話是“憧憬一種多元化的性觀念”,對多邊戀我只是介紹了一下,西方有這樣一種思潮而已,我本人對它也不喜歡。但我就是要強調,他們有權利(這樣做)。有很多事情,像一夜情等等,我都不喜歡,但是他們有權利這樣做,不能去治他們的罪,僅此而已。
我想,他們把我的講話歪曲報道出來,是因為他們不同意不喜歡(我的觀點)吧。
中國新聞周刊:性社會學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是一個非常陌生的領域。讀者常常對這門科學有一種望文生義式的理解:好像性社會學就是離經叛道的,提倡性解放的?
李銀河:性學主要是研究與性有關的人類行為和觀念,它最早的創立,是從19世紀英國人藹理士和奧地利人弗洛伊德開始。上個世紀初,美國人金賽大規模調查了解人類性生活各方面。他的幾個調查發表之后,引起了人們的觀念變遷,社會風氣為之大開。在此之前,美國的性觀念是相當保守的。
但是這并不是說,性學家都是離經叛道的。弗洛伊德就非常保守,他曾說性的壓抑是人類文明進步必須的代價,不壓抑的社會將不成其為社會,性學家并非都是主張性解放。
中國新聞周刊:既然性學家中有保守的也有開放的,那么顯然你是選擇了開放的觀點。這是你研究的結果,還是你的個人性情使然?
李銀河:我覺得可能二者都有。當我比較深入這個領域之后,就想來匡正一些錯誤觀念。而我個人可能還是有一點啟蒙的情結吧,看到別人的權利受侵害,自己也會比較著急,我們這一代人一直有一種理想主義,不能讓這個社會,這么愚蠢,這么愚昧,這么野蠻。
“發生在成年人之間的、 自愿的性行為,應該都是可以的”
中國新聞周刊: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是左派的性解放的聲音占主流,但緊接著出現右派和保守派的回歸家庭、宣誓做好男人等等性觀念的回潮,是否這種回歸家庭的道德呼聲是當代中國更需要的呢?
李銀河:好多人說,西方都已經提倡回歸家庭了,我們為什么還要去重蹈他們的覆轍呢?其實不是這樣的,在80年代的右派回潮之后,90年代西方又有“第二次性革命”,主要內容是肯定性取向的多元化。西方右派有一些觀念是非常反動的,比如小布什就堅決反對同性戀婚姻,從本質上講,這和伊朗處死同性戀的政策,其實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的觀點是:強迫的不自愿的性行為,是不可以的;還有如婚外性,因為破壞了對婚姻的承諾,當然也是不可以的。除此之外,只要發生在成年人之間的、自愿的性行為,應該都是可以的。一個合理的社會,應該是一個壓抑比較少的社會——雖然在一個社會中,在性行為上完全不壓抑的自由也是不可能的。
中國新聞周刊:我可不可以把這理解成一種道德相對主義:就是只要不傷害其他人,是一群人之間大家都認可一種行為,那么這種行為并不構成不道德?
李銀河:可以這么說。
中國新聞周刊:但是有網友就說,傷害大部分人在性問題上的道德準則也是一種傷害,必須考慮行為的外部性。比如當眾手淫,是否應該也是不道德的?
李銀河:我就知道這樣一個例子,有兩個中國人去美國,以為在美國什么都隨便了,就在公園里做愛,結果被警察抓了起來。因為你做愛別人不愿意看,你這樣等于強迫別人看,當然構成對別人的傷害。所以,道德不道德其實應該是三個原則,成年人;自愿;在私人場所。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知道,在大多數情況下,多邊戀等等挑戰傳統的性關系,所獲得的滿足,與其帶來的精神消耗、心理創傷相比,恐怕得不償失。你提倡的東西是不是忽視了感情需要及雙方的信任與責任?
李銀河:我倒并沒有提倡多邊戀。我只是說,為什么只有兩個人之間才能有愛——這只是大多數人的選擇,而有的人就是選擇三個人。如果他們三個人都很負責任,那就沒有傷害到責任,如果三個人都很愛,那么也沒有傷害到愛。在我的調查中,有不少三人關系的例子,也發現三人關系并不一定就構成傷害。
我記得秦暉說過一句話非常好,文化無好壞,制度有優劣。同性戀、異性戀作為兩種文化,它們之間是沒有好壞的。能保障所有人權利的制度才是好的,而歧視少數人的、不給少數人權利的制度是劣的。比如同性戀、一夜情、虐戀、換偶,我們都不喜歡,但是我要強調,他們有權利做我們不喜歡的事情。
“我希望自己是個同性戀,可惜我不是”
中國新聞周刊:你已經委托他人為同性戀婚姻提交過三次提案,但迄今全世界也只有五個國家允許同性戀婚姻。你真的相信在中國同性戀婚姻的可行性嗎?
李銀河:我相信可行,比在美國更可行。因為美國有宗教障礙,右派特別激烈地反對同性戀,甚至就像《斷背山》描寫的一樣殺害同性戀。而中國歷史上沒有殘酷迫害同性戀的傳統,咱們這里一般比較忽視他們,或者懷著一種同情,覺得他(她)可惜,怎么就不生育了呢?因此同性戀婚姻的障礙要比美國小得多。
中國新聞周刊:假如你是拉拉(女同性戀),你會公開自己的身份嗎?
李銀河:我如果是,我想我應該會公開的。
在中國做一個同性戀,是不是要公開身份,還是要自己根據周邊的環境、家庭等等情況自己來決定。中國的同性戀者最難過的就是父母這一關,這個社會太看重傳宗接代。我認識一個變性者,她就覺得自己是個男人,她結婚的時候對母親說,我這可是為你們結婚的,她母親說,你自己考慮,你幸福不幸福是你自己的事——我覺得這個母親特別無私。
中國新聞周刊:假如你的子女是同性戀或者變性者,你可以成為這樣的母親嗎?
李銀河:我絕對不會逼著他(她)和異性結婚,這樣是很殘酷的。
如果他要去參加一個虐戀的俱樂部,我只好讓他去,他有這權利。要不然他就老壓抑著,得不到他的幸福。我覺得關鍵是,這種壓抑對社會是不是必須的。比如一個人有虐戀的欲望,如果他不傷害別人,他私下去做,你為什么去壓抑他呢?有些壓抑是必要的,有些壓抑是不必要的。只要不傷害別人,不傷害社會,這種壓抑我覺得就應該盡量減少。
再比如換偶,在西方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形成風潮的,在人群中可以占1%到3%的比例。他們都是成年人,在私下場合做,不傷害到社會和他人,你憑什么去干擾他們呢?
中國新聞周刊:假如說王小波有這個欲望,他要求多邊戀,你能接受嗎?
李銀河:我也能接受吧,如果他有這個欲望,真是要去嘗試一下別的女人,我也不會特別反對。但是他要是去愛別人,可能我就接受不了。我的線可能劃在那。如果他還只愛我一個人,他想跟別人有一點肉體的不發生愛情的關系,還在我的容忍范圍內。
中國新聞周刊:這是針對對方而言的,那么對你自己來說呢?
李銀河:我好像還沒這個欲望,不管在情感上還是肉體上我還是喜歡一對一的,沒有想過換偶什么的。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都知道你“開博”有些時日了,您怎么看待網絡民意?
李銀河:從我看到的留言來看,多數人還是支持我的。有些反對者我覺得他可能有點歇斯底里,還有一些人可能就是覺得萬惡淫為首,大概他們的基本觀念就是反性禁欲的。這其實也是一種很原始的性觀念了,它的歷史可能和性一樣長久,有一群人來這里發作,其實也是挺正常的。
中國新聞周刊:你會擔心網上一些關于你是“拉拉”的傳言,損害你的形象嗎?
李銀河:陳丹青就說過,他還真希望自己是一個同性戀,他的意思是可能他會因此對藝術有更多的感悟。其實我也還真希望我是一個同性戀,如果我是的話,我想我可以體驗更多的東西,可惜我不是,也是很遺憾的事情。這個就像貓不是狗,沒有誰好誰不好的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你講這些話,是否是一種反道德的道德勇氣,或者一種啟蒙知識分子的自負在支撐你?
李銀河:有人確實認為這是一種啟蒙知識分子的自負。但如果面前是一個中世紀的話,難道啟蒙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嗎——中國在性方面的社會氣氛,難道不像一個中世紀嗎?
中國新聞周刊:假如給自己貼一個標簽的話——
李銀河:我是自由主義的女性主義。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鄭褚 馬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