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4月11日-2007年4月11日
卡爾維諾寫過一部小說《樹上的男爵》,一個叫柯西莫的男孩子因為飯桌上的小爭吵,發誓此生住在樹上,不再返回地面。他果然在樹上生活、戀愛、思想,直到生命終結。王小波就像這樣一個樹上的精靈。他似乎比我們更接近天空,又總懷著一腔友愛之情俯視地上,靈思高蹈,辛勤不懈,負責傳遞天空與地面的消息。
今天是王小波的十周年祭日,我們特別約了一組親人和朋友所寫的稿子來回顧這個奇特的人。他的作品經過10年傳播,已經擁有了廣泛的讀者群,他自由而散漫的精神氣質更是我們的財富,在某種程度上豐富了我們的性格。———編者
七十年代中期,我弟弟王小波身患肝病,自云南返京,一家人得以聚會一堂,恰如涸轍之鮒,相濡以沫。
當時人人都活得不自在,不光是因為前途未卜,心存焦慮,因為對于未來,已經沒人敢存什么奢望,只求眼前混得下去,過一天算一天罷了。使我們活得沒勁的原因是我們正當腦力旺盛的時候,正值好動不好靜的年紀,卻無書可讀,也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四面環顧,是一片精神空寂。當時也有點所謂的藝術作品,然而“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而且把那點可憐的東西看了又看,聽了又聽,正如《鏡花緣》里的通腸國人,把拉出來的東西再吃進去,如此吃了又吃,直到吐而哇之為止。就算是耗子,也要有點可以磨牙的東西,我們連點磨牙的東西也沒有,連耗子都不如。
當時我們依稀覺得人的腦子像一些機杼,而機杼需要東西來潤滑。沒有潤滑,這些機杼就會僵住不動,早晚成為一堆銹蛋,于是我們就會成為離白癡不遠的東西,這前景實在可怕。所以不管怎么著,我們非得找到點潤滑的東西。但大腦的潤滑劑以趣味為先,而周圍有點趣味的東西早已被當作剝削階級的玩意兒鏟除凈盡,只剩下悶殺人的無聊,有時想起來,真不如死了算了。
就在這時候,我們從朋友手里搞到一本武俠小說。那是我們見到的第一本武俠作品,是梁羽生的大作《飛紅巾》。我們早就聽說武俠小說是世上最能蠱惑人心的東西,只是無緣得見。當時草草翻了幾頁,恰如久旱逢甘霖,登時樂不可支。于是兄弟幾個你爭我奪,最后是幾個腦袋湊到一起,共睹為快。一頁頁翻下去,看到后來,真是猗歟休哉,不知今夕何夕。想那香港人實在占盡便宜,每日吃著生猛海鮮,一個個養得肥耷耷的不說,還可以隨意享受這樣的精神盛宴。老天真是何其不公。
從那天起,我們就開始狂熱地尋找武俠小說,終于找到了金庸的作品。當時好書如鳳毛麟角,縱然上窮碧落下黃泉,也難尋覓。第一本金庸武俠是《碧血劍》,我在遠離北京的煤礦偶得一面之緣。當時用盡平生氣力,盡量記憶,回到北京時,就在我們的小屋里擺開書場,聽得小波如醉如癡。古人云:“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看了金庸,再看梁羽生,便覺頗有不足之處,至于其他作者,更是“自鄶以下無譏焉”。
我們從《碧血劍》,《射雕英雄傳》一部一部看下去。每弄到一套,就像十世餓鬼看見佳肴,猛撲上去,把世上的一切拋諸腦后,直看得昏天黑地,廢寢忘食,不看到最后一頁,決不罷休。看完最后一頁,還咂著牙花子,品味余瀝,只恨書寫得太短,到這兒就完了,最好是無窮無盡地延續下去,讓我們看個過癮,一直看到世界末日。
記得金庸的書多為四卷一套,于是我們排定次序,各持一本,依次傳看。本來我是哥哥,理應看第一本,但小波這廝看書委實太快,我第二本才看到一半,他第一本已經看完,于是追著屁股跟我要。所以以后拿到書后,都由他打頭看。
當時弟兄們齊聚一室,小波如大蟲一般,抱書盤在床上,雙目炯炯,發出綠光,使我想起馬雅可夫斯基的詩:
大嚼的眼睛抓住字母
字母多么可憐
好像遠古的魚龍
咀嚼著
偶然落到它顎上的一棵紫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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