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里的月亮
197×年×月×日傍晚,暮色蒼茫,華燈初上,我和王小波從西單沿長安街向東散步。
在我眼里他永遠是同一個樣子:面皮黑紫,亂發飛揚,看人時頭向右微偏,闊嘴向右上方輕扯成帶些嘲諷的微笑。出國前高高瘦瘦,回來后高高壯壯。出國前一身皺巴的中山裝,回來后改穿了黑皮甲克,大概是時過境遷,適應著全國人民服裝的變化。
行至廣場,天色已黑。有數不清的球形燈高居于上,安靜而穩定地散發著華光,它們的下面是緩緩流動的人群,因含混嘈雜而無聲,因走向紛亂而滯重。此情此景,讓人有升騰而去的沖動。應該是高高瘦瘦、皺皺巴巴的王小波念出詩句若干,其中一句是“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全詩已忘卻,只這一句記憶至今。
現在,當我準備這篇文字的時候,有“王小波早期作品及未竟稿———黑鐵時代”可供查閱,重檢全詩,如下:
“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
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綠毛水怪》
我覺得有些疑惑:當年的那個晚上,也許是在什么地方(比如在去廣場的路上或者就在廣場),先聽了王小波讀出他的詩,才有了那樣的感受?另外,到底有沒有那次散步也難說,也許是看了《黑鐵時代》,重又讀到原詩,才想象出王小波散步讀詩的情形?那些年代真是過于相似,以至我完全無法記憶清楚。
可以確定的是,我在他用藍墨水鋼筆寫滿小說稿的黑皮筆記本里,看到過“綠毛水怪”,看到過這首詩。王小波特地把它念給我們聽———對人讀自己的作品在我記憶里這是他唯一的一次。197×年開始寫作時的王小波,遠沒有《黃金時代》后表現出的沉穩與放松。他后來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實在是因為深諳世事而精神另有所歸。在他寫作之初,內心雖然執拗,在我們面前,卻總是恭敬有加(也許因為太過愛戴他的哥哥,將尊敬推及到王小平朋友身上),F在回想當時的景象:我們一個個傳看,他在邊上一言不發,很有些羞怯。我想不起對他的小說發表過什么意見,但有一種印象是,即使你有什么看法,也得不到回答。
王氏兄弟居住的平房斗室凌亂,光線極差,兩張單人床沿墻對放,供橫躺斜臥,或者看書或者睡覺(王氏兄弟好像從沒有在椅子上看過書)。屋子正中長年放置一個不大的鐵爐。
我不止一次來過這里,突出的感受是冷。某年冬天,我入夜借宿小平家,恰逢火滅爐涼。王小波一人在家(這是我投宿前就知道的),我不知他為什么不把火生起來,他也并沒有因我的到來把火生起來。各擁敗絮,隔爐相對,即使在黑暗里也能看到兩團白氣往來,這是在談論藝術和藝術家。王小波對藝術和藝術家有著不合常識,不拘常理的見解。比如,他說未來的世紀里,火箭推進器噴出的美麗而強大的火焰,當是最偉大的繪畫。而在我看來,這種說法恰是中國藝術教育長期缺乏的證明,這一點似乎至今仍無改觀。
王小波總有些頭緒不清,據小平說他小時候就常望著遠處發呆。王小波在人大時的同桌z君(時為班長)告訴我,一日早課,王小波匆匆來,坐甫定,即起,向他告假返家,原來出門時把還在睡覺的王小平反鎖在屋內了;又一日早課,王小波匆匆來,坐甫定,即起告假,這次是把書包忘在西直門某處早點攤上了;我們一起聊天,他往往散架似的一攤,兩眼便望向空中。你不用理他,一會兒,他大嘴輕輕一撇,扯出一個古怪的笑,回過神發出一段議論來。
處在以上的時刻,他一定是追隨著他的月亮“生活在別處”:在他呆呆出神的時候,在他反鎖上房門的時候,在他吃早點的時候,在他似笑非笑,望向空中的時候。
從美國回來,王小波、李銀河夫婦在萬壽寺附近有了自己的家。我和Z君等人第一次去時(忘了是冬是夏),里里外外看遍,有家徒四壁之感,特別是廚房,我不相信這里做過飯,但王小波說,天天煮速凍餃子,已經讓人惡心了。說起吃飯,兩人好像又有些高興,說昨天吃了涮羊肉,反正諸如此類。一間客廳較大,十七八平方米,三面環書柜,地上鋪了化纖地毯。一間小房,一臺電腦,靠墻是亂七八糟的床,算是王小波的臥房兼工作室,另有一間是李銀河的臥房兼工作室。房子雖大了許多,在我看來還是如當年王氏兄弟的斗室,看一眼都覺得冷。這是他們的樂園,在也許很冷的房子里,一定高懸著他們的月亮。
我們坐在化纖地毯上東拉西扯。王家人有些共同的外貌特征,眼睛白多黑少即其一,當王小波用白多黑少的眼睛看著你時,提出的問題都極為直接,雖不失禮貌但決不圓通,對你的回答,他如不附和就沉默。
王小波一生追隨著他的月亮,他的月亮的光也包裹住所有他愛的人。他說到媽媽不知他通宵寫作幾乎不睡,常差他一早起身,跑上幾里地去農貿市場買菜,可省出幾毛菜錢。王小波爭辯無效,于是常常一早跑去,為老娘去省下那幾毛錢。
王小波去世前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z君家,大約在1997年3月下旬。從z君家出來,王小波和我坐上“小公共”。行至西單,他下車作別。因為在車上相談甚歡,我建議一起晚飯。他說算了,還要回家給我媽做飯去。躲閃著車流,橫過馬路,遠遠混入人群,從此再沒有見到他。
(陳少 王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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