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點，四川傳媒學院的杜河還在電腦前繪制一組插畫。

　　去年暑假，臨近畢業(yè)的杜河開始找工作。9月，杜河第一次遇到“留作業(yè)”的情況——面試官希望她回去完成一份測試任務。到今年3月，她總共被留了5次“作業(yè)”，累計完成11張插畫或設計，但都被以各種原因拒稿、終止招聘流程。“很多試稿要求非常詳細，要求的風格和元素有點刁鉆，不太利于我發(fā)揮。”杜河說，“下次我不會再接受這種要求了。”

　　許多年輕求職者，特別是應屆生，近期都反映曾遇到過“面試被留作業(yè)”的情況，有的是在面試之前通過作業(yè)進行篩選，有的是面試之后需要看作業(yè)質量來決定是否最終錄取。

　　“試稿”是指作者、設計師、編輯或其他創(chuàng)意工作者在正式合作之前，根據(jù)要求提供的初步稿件或作品，用于展示其能力和風格，以評估是否符合合作方的要求。試稿通常是未完成的草稿或初步作品，主要目的是讓合作方(如出版社、公司或客戶)評估創(chuàng)作者的能力、創(chuàng)意和適配性，在出版、設計、新媒體、影視等多個領域都有應用。例如，小說作者通過試稿展示寫作風格，設計師通過試稿展示設計思路。

　　在一些情況下，試稿可能是免費的，尤其是用于評估是否適合長期合作。試稿的具體形式和要求因行業(yè)和合作方而異，但其核心目的是作為雙方合作的初步考查。

　　除了文案、設計、繪畫和動畫，“試稿”目前也出現(xiàn)在運營、策劃等職位的招聘中。企業(yè)招聘“留作業(yè)”是必要的一環(huán)嗎？求職者如何應對“被留作業(yè)”？究竟要不要完成作業(yè)？

　　這份作業(yè)是在白賺我的勞動力嗎

　　蔡洋今年28歲，此前有過工作經歷，近來應聘的崗位是網絡推廣，運營相關，給企業(yè)前端引流，品牌推廣、宣傳等。3月初他在求職App上投了簡歷，其中一家公司與他線上進行了第一次面試，聊得比較愉快。“然后開始留作業(yè)，我比較抵觸還沒入職就寫方案，本著相互尊重理解，我給出了對應聘崗位的構思和規(guī)劃，想表明我會怎么做這項工作。”

　　人事表示，老板覺得方案內容有些空泛、概念化，希望能更加具有落地性，具體展現(xiàn)可執(zhí)行的內容。“例如，如果目標是通過某平臺獲客引流，需要明確一些關鍵點，如計劃具體投入多少設備和運營成本，要發(fā)布怎樣的作品，預計在多長時間內達成多少粉絲量和轉化率等。”人事希望蔡洋按照老板的思路完善方案。

　　“正規(guī)合理的要求，我是會配合的，畢竟招人用人很難在短時間內全面了解求職者。我覺得給出一個有執(zhí)行框架的規(guī)劃方案是合理的，但若是要求很細致的執(zhí)行方案，就很不合理了。”蔡洋說，“畢竟只是面試又沒有入職，為什么給你寫詳細的方案？寫完自己消耗了大量的時間精力不說，有沒有結果還不確定，對求職者太不公平了，企業(yè)拿這個方案做什么還不一定呢。”

　　當被問及“被要求修改”是否是判斷“作業(yè)”性質的標準時，蔡洋表示他會分情況討論，這一次他應聘的公司讓他修改，不是因為他給的方案有大方向上的問題，而是“嫌棄”他沒有把方案細節(jié)拆分到每一步的具體執(zhí)行，這讓他很不適。

　　26歲的王建國則不帶抵觸情緒地做過“作業(yè)”，他認為這是一次合理的“作業(yè)”。

　　王建國求職投遞的公司是傳媒出版行業(yè)中小規(guī)模私企、國企小規(guī)模子公司，意向崗位是編輯。這家私企的“作業(yè)”是撰寫一篇科普介紹文章，王建國耗時半天左右完成。

　　他可以判斷，這是公司專門出的題，而不是照搬了正在進行的工作項目。“他們找了一篇英文論文作綜述看原創(chuàng)能力，和后面要做的工作也不一樣。”

　　王建國也遇到過“白嫖”嫌疑較大的“作業(yè)”，他沒有繼續(xù)聯(lián)系。那次是公司面試前發(fā)放了題目，要求應聘者在家做，“寫游戲策劃方案，題目還挺多的，搜了一下這家公司，網上評價也不太好”。

　　王建國表示，這種留作業(yè)的形式在他看來也是一種雙向篩選。后來他確定了自己的行動準則：“我給非現(xiàn)場的筆試只會留半天到一天時間，預估超過就不會做了，所以完成的作業(yè)也不可能達到公司可以白嫖的程度。”

　　畢業(yè)了，還因為作業(yè)太多發(fā)愁

　　王建國所說的留給“家庭作業(yè)”的時間，也是許多求職者思考的因素。因為許多作業(yè)使求職者感到負擔很重，他們需要衡量“性價比”。

　　23歲的伊歲是機械專業(yè)應屆畢業(yè)生，她最近簡歷通過了篩選，主要工作內容是學習了解某虛擬仿真軟件，分析現(xiàn)有模型。

　　“我以為是入職后學習此軟件，結果人事直接給我發(fā)了軟件安裝包和試題，說是要做測試，把試題做完發(fā)給他才能面試，還說如果開始做了就給我拉個群，有老師可以問。”

　　伊歲發(fā)現(xiàn)，學習該軟件的手冊有幾百頁，“就沒有繼續(xù)和人事聊了”。

　　伊歲的專業(yè)知識和實習經歷，與在這個軟件上要做的工作有些重合。“就是軟件沒聽過，如果入職后讓我干，也可以適應。但要先花很長時間學習做題出來，人家才給我一個面試機會，很可能賠了時間又沒結果，想了一下就算了。”伊歲說。

　　工商管理專業(yè)2024屆畢業(yè)生張思遠曾經應聘過一家培訓機構，他收到的“作業(yè)”是獨立策劃、拍攝、制作一些招生的宣傳視頻，在機構的賬號上發(fā)布，以及根據(jù)公司目前的人才招聘策略完成一篇具體可行的未來工作計劃，并做成PPT進行展示。

　　人事對他說：“你沒有成熟的賬號和較長的連續(xù)實習經歷，獨自帶項目的成績可以展示給我們，我們布置任務也是想以最高的效率了解您的學習能力和工作能力。”

　　當時，張思遠正在同時推進3家公司的應聘進度，還在忙論文，這讓他很為難。“一項小任務可以理解，但這種需要耗費很多時間精力、事先也不告訴我具體評判標準的作業(yè)，我在學校都沒做過。畢業(yè)了還被布置作業(yè)，還因為作業(yè)壓力太大發(fā)愁，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面對作業(yè)如何抉擇

　　葛成在上海一家兩三百人規(guī)模的游戲公司負責美術工作，參與3D模型制作和動畫師的招聘評估，談到“為什么布置作業(yè)”時，葛成說，他從業(yè)17年，“曾遇到過5次應聘者拿著我本人或同事的作品來應聘，也有明顯拿了技術論壇里的東西來應聘的”。

　　至于為什么要選擇“發(fā)下去自己做”而不是現(xiàn)場筆試，他表示：“一方面是考慮到應聘者可能緊張，另一方面，有要‘趕場子’的求職者，他們可能會接到不同游戲公司的測試題。我并不要求他們先做我的，希望他們在舒適的環(huán)境中安心地發(fā)揮出實力。”

　　葛成強調，求職者臨時完成的題目與他們之前準備好的作品是不一樣的。“花費幾個月打磨求職作品是很普遍的，我希望看到他們日常流水線式工作時能發(fā)揮的水平。”

　　“作業(yè)”布置了，但葛成也并不總能“收到作業(yè)”。“他們有可能去了其他公司，有可能打了退堂鼓。在可以接受的時間內完成的話，我更加認同質量。”葛成說，“也并不一定要做完，重點是讓我了解他大致的工作速度和水平，這能讓我確認，我是否能在3個月內將其培訓指導為成熟員工。”

　　葛成也聽說有一些公司打著測試的名頭“白嫖”求職者的勞動力，他表示非常不認可。“任何形式的商用或者公司內部直接使用求職者測試結果的行為，都是白嫖。求職者可以通過給視頻、動畫作品打水印的方式，來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北京的余小魚原是出版社責編，后在小型圖書公司、大型集團出版部做童書策劃。有項目會招外包作者插畫、約稿，她會去考核評估作者的風格和能力是否合適。

　　“有很多職場新人很怕被騙方案，我當年也是。可是編輯崗位面試，免不了遇到‘布置作業(yè)’的情況。”余小魚介紹，布置作業(yè)的形式可能包括：一輪面試后讓回去寫營銷策劃、選題策劃，甚至細到寫樣章，規(guī)定時間內完成不了就沒有復試機會；招聘啟事要求在投簡歷時附帶選題策劃案、組稿方案、作者備選、人脈資源等。

　　“如果招聘方給你看過公司內的某個項目的樣例，讓你寫類似的，這種情況大概率是純測試能力了。”余小魚提出了一種辨別的標準。“你寫完后，公司應該不會拿去做產品，因為這個產品已經在賣了。”

　　她認為，招聘方也有詳細說明、讓應聘者安心和理解的責任。如提供詳細的崗位信息，如有試稿，則盡量試已經在推進中的項目，并和求職者說明情況。如果試稿不通過，給出不通過的理由。

　　余小魚還提出了一個角度：“如果你感覺這些‘作業(yè)’做起來很吃力，難以按時完成，或者壓根兒不喜歡做這些，那你可能不適合這個公司或崗位。”

　　除了策劃案，余小魚也對文案、設計等工作類型分享了自己的經驗：一般情況下，試稿只要求寫思路、大綱，再加幾段文字，大概占全文的10%，或三五百字的固定字數(shù)，能體現(xiàn)寫作水平就夠了。“可以選擇把之前寫過的同類文案、稿件發(fā)過去以證明寫作能力和崗位適配性。如果要求測試完整的文章或畫稿，則應當視情況提前簽訂試稿合同，約定試稿費、損稿費、用途、修改次數(shù)等細節(jié)。”

　　國家認證生涯規(guī)劃師、職業(yè)發(fā)展教練張進曾從事30多年人力資源工作，任職的企業(yè)有大中小不同規(guī)模，有從制造業(yè)到文化、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和金融投資等行業(yè)的經驗。后來張進投身于大學生求職指導和生涯規(guī)劃工作，服務過上百所高校，對于雙方的考量、訴求和難處都有廣泛了解。

　　張進首先從人力資源工作者的角度出發(fā)，大致梳理了公司布置作業(yè)可能的3種動機：真正單純地想要測試求職者能力；想要通過求職者的視角，在招聘的同時重新審視公司及其業(yè)務，拓寬思路；以及最惡劣的一種就是想“白嫖”勞動力。

　　對于第一種情況，張進表示，通過布置作業(yè)的方式，不僅可以檢驗求職者的工作能力和學習能力，也在了解他們的抗壓能力——能不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一個全新的任務。最初這種測試以現(xiàn)場筆試的形式就可以完成，但有的工作不能在一兩個小時內讓求職者了解背景、理解思路、完成任務，加之一些企業(yè)希望能和求職者達成堅定的雙向選擇，所以會有“留作業(yè)回家做”的方式出現(xiàn)。但“作業(yè)”也應當合理，一些招聘方給出的時間限制和工作量明顯不近人情，沒有替求職者考慮。

　　對于第二種情況，張進認為，如果有這種意圖，企業(yè)也應當對求職者表現(xiàn)出足夠的尊重和平等，給予其知情權。張進自己的經驗是，對于最后沒有被錄取的求職者，她也會與其進行交流——你“作業(yè)”中的策劃或方案哪里不足，讓我們沒有錄取你，你再去其他同類型公司求職，可以怎么改進；哪里很優(yōu)秀，值得公司借鑒，這里是你的長處，可以繼續(xù)發(fā)揚。“求職者來過了，一定也要有相應的收獲。”張進說。

　　但從求職者角度看，尤其是年輕的、缺乏經驗的求職者，并不好判斷對面的企業(yè)實際上是哪一種情況。張進也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張進建議求職者在對“作業(yè)”的性質產生懷疑時，可以盡量去公司內部實地了解，觀察員工精神面貌、企業(yè)文化，以及人事、高級管理人員的態(tài)度，同時上網查詢該公司的信息，特別是其他求職者的評價。

　　了解情況后，張進推薦求職者使用一個模型來思考。求職者應當厘清自己是處于決策者還是適應者的地位，這家公司的錄用通知，是要盡全力保住還是只是諸多選擇中可有可無的一個？達成目標的難度和概率怎樣？這家公司的“作業(yè)”要求是合理的還是不太能接受的？我的能力和時間精力足以支持我完成嗎？以此來綜合考慮做或不做。在此過程中，應當始終保持禮貌、平和的溝通態(tài)度來獲得更詳盡的信息、避免誤會和沖突，也應當持有積極開放的思維，將其視為積累經驗、認識自我的機會。

　　張進呼吁，應當有更多具體落地的相關法規(guī)來規(guī)范企業(yè)“白嫖”求職者勞動產出的不良現(xiàn)象，保障求職者的知識產權，讓其安心求職，減少后顧之憂。

　　(文中杜河、蔡洋、伊歲、葛成、余小魚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李怡蒙 戴納 記者 郭韶明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5年04月09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