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任意一處,王玉珍“閉著眼睛都能摸過去”。這位年逾六旬的老人,在這里生活了近40年,熟悉每一個角落。
可眼下,老太太每走幾步路,便會不安地瞅一眼身邊的房屋。她的腳步很輕,輕得“像貓一樣”。說話聲音也不大,只是偶爾說到激動處,才會略微提高嗓門。
“我怕把房子震塌。”她指著不遠處一處宅子輕聲說。這個村子地下空了,房子隨時可能倒塌,她覺得自己得處處小心。
這種走路說話的方式,并不是老太太所慣有的。從前,她步子又快又重,嗓門也很大,即使打招呼,聲音也出奇地響。心情愉快的時候,她還會扯上幾嗓子,唱得鏗鏘有力。但自從她家的房子坍塌以后,她的腳步和嗓門就變成了如今這樣。
不遠處那棟兩層的青磚小樓,并不破舊,但墻體上赫然布著一道虬曲的裂紋。
“都是煤礦鬧的。”老太太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在地面上緩緩移動,“自從煤礦來了,一切都變了。”
能走的都走了,村子成了空村
靠近可樂山山頂的大安頭村海拔900余米,位于山西省陽城縣東北約20公里處。2005年,一條窄窄的水泥路劈開大山伸進村子。不過,具有現代文明意味的公共汽車從未在此現過身,倒是轟轟作響的采掘機,早在2003年,就已深入到這個村子的地下了。
這一年春天,山西省晉城市煤業集團旗下的寺河煤礦,開始在村子的周邊開挖,一條主巷與村子擦肩而過。這個年產1000多萬噸煤的現代化企業,采用德國和美國的先進技術和設施,悄然改變了這個山村的生活。
整個大安頭村見不到任何煤礦的標志:既沒有滿臉煤灰的礦工和漫天飛舞的煤塵,也聽不到機器的轟鳴聲和雷管的爆炸聲,然而大山的肚子,很快就被現代化機械洗劫一空,災難性的后果接踵而至。
首當其沖的是房屋。最初是屋頂漏雨,墻皮脫落,墻體裂縫,接著房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地面沉陷,墻體傾斜,門窗變形,大梁錯位,直至房屋倒塌。
王玉珍家的三孔窯位于寺河煤礦劃定的采掘區內,屬于搬遷對象。因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又遲遲拿不到補償款,全家只好將就住著。2003年,窯洞開始出現裂縫,不久常有墻皮或掛件無端脫落。次年5月,三孔窯在一場大雨中坍塌。
即使是采掘區外的房屋也未能幸免于難。陳小娥家預制板結構的二層小樓建于2000年,如今大門口和院子里已是雜草叢生,房屋墻體上布滿裂縫,活像老樹皮。地面的一角已經下陷,墻體明顯傾斜。幾塊玻璃因門窗變形而破碎。木頭柱子三三兩兩支楞著,勉強支撐起因墻體傾斜而錯位的大梁。一面墻有三個角縫透出光亮,跟別的墻不搭邊,幾欲傾倒。
陳小娥遠遠站著,不敢靠近。“小心墻倒了。”她擺弄著手中的鑰匙,催促道,“這里危險,快點走吧。”
眼下的大安頭村,無論是新房還是舊房,無論是采掘區內的房屋還是采掘區外的房屋,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損害。全村近百處房屋,其中一半以上的新房,70%已不能居住。
當山西這個資源大省像一臺巨泵,為這個高速運轉的國家源源不斷輸出能源時,并非只有大安頭村遭遇這樣的命運。2004年的數據顯示,山西省各類礦山采空區面積達2萬余平方公里,占全省總面積的1/7,且以每年94平方公里的速度遞增。采煤造成地表塌陷1842處,地表破壞面積4.7萬公頃。
人們被迫出走。2004年數據顯示,近10年來,山西省地質災害已迫使145個村莊整體搬遷。而在400余人的大安頭村,如今也只剩下不到一半人口,其中多數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剩下的人,要么跟別人家擠在一起住,要么仍舊住在自己搖搖欲墜的危房中。
“能走的都走了,村子成了空村。”王玉珍說。她也想搬走,可是沒有錢,也不知道能搬到哪里去。
我夢到房子塌了,把我活埋了
王玉珍老太太不得不繼續生活在恐懼之中。
她原本膽子很大,連山上出沒的山豬、狼等野獸都不怕。可是,當寺河煤礦開進這個山村腳下后,她還是感到了恐懼。
“下雨天我害怕,睡覺我也害怕。”王玉珍說。每遇下大雨的時候,她躺都不敢躺,要么索性坐著,要么拉上丈夫住到別人家,等待天氣放晴后再回來。
從2003年春天她家窯洞出現裂縫開始,王玉珍便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幾乎每天晚上她都要支起耳朵聽聽房屋的動靜。有時,躺上了床也會冷不丁地坐起來,開燈檢查房子。
“有幾次,我夢到房子塌了,把我活埋了。”王玉珍說,她甚至盼著窯洞早點塌,那樣她就不用再夜夜擔心了。
像王玉珍這樣精神高度緊張的人并不少見,村里幾乎每個人都有類似經歷。“動靜大的那段時間,有的人還會在半夜跑出去,有的人整宿都不敢合眼。”38歲的村醫李小志說。
李小志一落座,陳小娥就把胳膊伸過去,讓他把脈。“她是前些年受了驚嚇,癥狀比王玉珍嚴重。”村醫介紹說。
也是從2003年春天開始,也是房子裂縫鬧的,陳小娥幾乎每晚都失眠。晚上,她總是開著燈,和衣躺下,隨時準備逃出屋外。那年9月,正當她關電視準備躺下時,玻璃破碎的聲音讓她驚恐不已。獨自在家的她不敢待在屋子里,站在露臺上哭了整整一夜,“右眼腫得什么都看不見”,“比核桃都大”。
一個多月后,陳小娥便急著搬進了丈夫哥哥的房子,那是村里為數不多的好房子之一。然而歷經多次驚嚇的陳小娥卻落下了病根兒,時常感到頭暈心悸,渾身乏力,有時還會暈倒。最長的一次,她休克了半個小時。看病花了五六千元,但效果不大。
“現在我都不能算一個勞力哩。”陳小娥苦著臉說。她請村醫“弄點好藥”,“地里的活兒多,我不去干,以后就要挨餓了。”
但村醫只能表示無奈:“我治不了你的病。多休息,多調養,不操心,也許能恢復。”
這是一場可怕的游擊戰爭
讓王玉珍備感驚恐的三孔窯終于在2004年5月坍塌了。但是,她的丈夫,“一個膽小的男人”,卻因房屋坍塌受到驚嚇,病倒在床。中醫診斷是寒辛寒酸。
王玉珍不得不帶著患病的老伴到處找房住。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可住不了多久,新找到的房子也開始岌岌可危,她便又不得不再次踏上找房之路。由于老伴的病,王玉珍遭到多家拒絕,因為“別人怕老漢老在他們家,不吉利”。
事實上,早在2003年夏天,村里人就跟王玉珍一樣,開始奔波起來。工作歇下來了,地里的莊稼活兒也顧不上了,喝酒打牌的男人少了,扯閑話的女人也看不到了,人們穿梭于村中,目標只有一個:看有誰家的房子還能湊合著住,能讓日夜驚恐中的一家人有個棲身之地。
不停地搬進搬出,很多人家的包裹就沒有打開過,隨時準備搬遷。有些家庭分散住在不同人家;有些家庭吃飯睡覺不在一處;有些實在找不到房子,便干脆離開村里。自2003年起,大安頭村沒搬過家的人在20%左右。
這種狀態持續了兩年。直到2005年寺河煤礦的采掘面遠離這個村莊,情況才略有好轉。但房屋繼續出現問題,只是速度緩慢了一些。
“這是一場可怕的游擊戰爭。”村醫李小志這樣形容村里人這幾年的生活。
他已記不清楚自己搬過多少次家了。他家預制板結構的兩層樓房于2002年完工,共計花費15萬元。但一年后,房子就不能住人了。其損毀程度,與陳小娥家的房子不相上下。如今,這房子只用來存放糧食和家具。因為漏雨,家具大多已破爛不堪。
2004年4月,李小志夫婦第一次搬家。然而9個月后,借住的房子也成了危房,他們只好第二次搬家。沒過多久,他又不得不再次搬遷。這時,村里幾乎所有還未變成危房的房子都已經住滿了人,有的房子甚至擠了三四家,10多口人。夫妻倆只好蹭覺蹭飯,從東家跑到西家,再從西家跑到另一家。最多時住一個月,最少時只能住兩三天。他們打過地鋪,睡過窩棚,和別人擠過炕頭,在顛沛流離中度過了3個月。
到別人家蹭住,李小志夫婦感覺不好意思,幾乎每次都會帶上一些東西,這增加了他們的開支。他還答應過給別人付房租,可至今未付。李小志認為,如果他不是村里唯一的醫生,他的命運“不會有如此幸運”。
“一個好端端的家就這樣給毀了。”站在自家廢棄的院里,李小志說。院子里長出一棵麥苗,他用力拔了出來,苦笑道:“長得比地里的都好。”
村民們不斷向有關部門反映問題,他也屢次找村里和鎮里的干部說明情況,可至今沒有人告訴他該怎么辦。
“我感到無助。”李小志說著,猛吸一口煙,嗆得一陣劇烈咳嗽。
相比較起來,王玉珍還算是境遇好的。她最終找到鎮里,經鎮領導出面協調,2006年正月,她搬進了村委會原辦公室。但住進去沒幾天,老伴便去世了。
“老漢咽氣前還說想老在自己家里。”王玉珍回憶著,眼淚流到下巴,她也顧不上擦。為了治好老漢的病,她花光了幾乎所有積蓄。而老伴去世后,她“連給他找個放棺材的地方都找不到”,只好停放在樓下原來的村衛生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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