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精人工授精(AID)僅僅是全部生殖過程中的一項生殖技術。它的生殖方式表明,生殖過程與性愛、婚姻、人倫、家庭似乎可以分離。因此,它所遇到的倫理學爭論是前所未有的。多年以后,人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它已改變了許多與它有關的倫理觀念和法律態(tài)度
借精生子引發(fā)訴訟
“你知道提供精子的后果嗎?”
“我知道……不過我只是提供了種子,不承擔任何責任。”在法庭上,張強對法官說。
四十多歲的張強已結婚生子,和比他小20歲的小紅同居已有5年。他們通過人工授精成功生下一女后翻臉,單身媽媽小紅將孩子的父親張強告上法庭,要求其承擔孩子的撫養(yǎng)費,張強則辯稱自己是被迫供精。
小女兒已經開始呀呀學語了。“我盼她快長大,又怕她長大。懂事了,她要是問我爸爸是誰,我怎么回答呢。”小紅說。
2007年7月17日上午,武漢市武昌區(qū)法院第二次開庭審理這個“借精生子”案。在此之前,法官們沒有遇到過同樣的案例。
小紅和張強開始“家庭生活”后,曾經4次流產,因無法正常懷孕,醫(yī)生建議她試試人工授精。2005年6月,兩人用偽造的結婚證,在湖北省婦幼保健院人工授精成功。第二年2月,小紅生下一女孩。她本來希望,用孩子“拴”住張強的心。
但適得其反。張強說人工授精“是被脅迫去做的”:“她威脅我,要是不去做,就去我單位里鬧,去找我老婆。她不正常。她達不到目的就以自殘相威脅。”
張強和小紅作過一番“懇談”,表示除了結婚證書什么都能給她。張強的態(tài)度令小紅絕望了,于是一紙訴狀將他告上法院。
今年7月17日,親子鑒定報告書證明,張強與孩子是親生父女關系。
“這個鑒定我不承認,我提供了精子,這個孩子肯定就會檢查出跟我有血緣關系,但是不能因這個而認定我是孩子的父親。孩子的父親應該是小紅的前夫。”在法庭上,張強對法官宣稱跟原告(小紅)只是同事關系,沒有同居過。
此間法律專業(yè)人士認為,醫(yī)院依據偽造的結婚證件(做人工輔助生殖必須身份證、結婚證、生育證三證俱全),在未加核實的情況下,實質上是為單身女性做了供精人工授精手術,而這恰恰是衛(wèi)生部嚴令禁止的。
湖北今天律師事務所律師王萬雄說,雖然張強不是小紅的丈夫,但是張強和小紅顯然是經過協(xié)商、一致同意采用張強的精子的,應當視為同質人工授精。在此情況下,張強不僅是孩子生物學上的父親,也是其法律上的生父,因此張強應該承擔孩子的撫養(yǎng)義務。
供精人工授精引發(fā)的法律及倫理問題逐步浮出水面。
倫理之惑
從1981年,中國第一個精子庫——湖南中信湘雅人類精子庫創(chuàng)建開始,經過幾十年的發(fā)展,精子庫冷凍儲存技術已經十分成熟,但是由它所引發(fā)的諸如安全、倫理、隱私等問題還依然被人們議論。
劉婷(化名)從去年開始排隊等候精子,至今仍沒輪上,她想通過醫(yī)院向社會尋求捐精人,希望能通過本地捐精實現(xiàn)立即手術。
被醫(yī)院拒絕后,劉婷再次同醫(yī)院商議,說丈夫的一位親戚愿意給他們夫婦捐精,表示以后生的孩子,依舊是王家的血脈。
“家族內部供精生子絕對是不允許的。”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院生殖中心朱桂金教授說,每個進行生殖輔助的醫(yī)療機構都有自己的倫理委員會,委員會明確規(guī)定,不得使用新鮮精子,也不允許家族供精,患者目前獲得精子的惟一方式只能是從精子庫中提取。
“借精生子”,打破了一般的社會倫理觀念,這讓不少人質問,一旦生下孩子,誰才是他的父親?是自己不能生育的丈夫,還是提供精子的男子?
相關醫(yī)學倫理問題,醫(yī)院在接診時,都會如實告知患者。實施手術的夫婦,都會簽署一份知情同意書,其中有一條,“男方知道孩子是通過供精人工授精手術的產物,承認因此而孕育的兒童,不論其在幼年或成年后,享有親生子女同等的法律權利”。
醫(yī)學上,借精生育出來的孩子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父親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但在法律上,孩子的親生父親就是患者本人。
根據衛(wèi)生部《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倫理原則》,凡是利用捐贈的精子、卵子或胚胎實施的試管嬰兒技術,捐贈者、受方夫婦、出生的后代必須保持“互盲”,參與操作的醫(yī)務人員與捐贈者也必須保持“互盲”。
廣東省精子庫負責人唐立新說,“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不利于夫妻感情、不利于孩子身心健康、不利于穩(wěn)固家庭的因素。”
還是有例外。
廣東30歲女子王霞婚后多年不孕,2004年2月底,她和丈夫在醫(yī)院做試管嬰兒,有14個胚胎可供植入。第一次植入失敗,王霞準備休息四個月再進行第二次植入。2005年5月,丈夫卻因車禍身亡。
2005年6月,王霞要求植入胚胎,卻遭醫(yī)院拒絕。衛(wèi)生部規(guī)定,每次做輔助生殖前,需要夫妻雙方和醫(yī)院三方知情簽字,因為按照國家有關法規(guī),任何單位禁止給單身婦女實施人類輔助生育技術。
用亡夫冷凍精子受孕合不合法?“這樣的案例各國的法律規(guī)定都是不一樣的。在中國,不允許單身女性接受人工生殖。”
中國的規(guī)定是,死亡者可以將精子捐獻給他人,供不孕不育的夫妻產生后代,但是卻不能給自己的妻子使用。“這確實有矛盾,主要是考慮到對出生的孩子負責。按照我們的傳統(tǒng)觀念,希望能夠傳宗接代,但孩子即將成長于一個單親的家庭,對他的健康成長是不利的。”
王霞仍執(zhí)著地四處奔走。2005年10月28日,衛(wèi)生部特批了她的請求。
“我們在某些已經為大多數(shù)人所認可、對社會和他人沒有造成損害的倫理問題上,應該貫徹‘寬容原則’。”唐立新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表示,衛(wèi)生部的批復并未突破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王霞的情況其實是很多偶然因素集中在一起而具有特殊性,不能由此舉一反三。”
法律盲點
AID手術生下小孩的家庭,提及“借精生子”話題都十分敏感,很多夫婦的地址電話都改動過,不肯過多與醫(yī)院聯(lián)系,勉強接受追蹤也是在電話里匆匆說幾句,然后叮囑醫(yī)生:“這是最后一次了,再也別打電話來。”
按照規(guī)定,醫(yī)院應對人工授精生下的孩子進行隨訪,這將是未來進行追蹤查詢的重要依據。“但難度太大。”廣東精子庫負責人唐立新說。
有的患者在就診時填寫假姓名假地址,接受人工授精后便溜之大吉,從此杳無音訊,導致應該了解的情況也無從了解。更有的患者舍棄本地醫(yī)院,不惜花費巨款,以旅游、探親為借口,到遙遠的地方尋找治療醫(yī)院。
當不育夫婦使用供精生育后代時,多數(shù)人擔心的是孩子長大后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父親而帶來的情感危機,同樣也擔心孩子長大后知道自己是通過輔助生殖技術來到人間而面臨周圍環(huán)境的歧視,從而產生悲觀和扭曲的心理,造成兩代人因心理或精神障礙而影響正常生活,并可能破壞父親與孩子間的信任關系。
實際上醫(yī)院很愿意為他們提供心理輔導,但是這部分人群更多地是選擇獨自默默承受壓力。
與正常生育相比,人工授精方式使當事人心理仍存有缺憾。特別是當別人有意無意地說孩子不像自己時,內心更是痛苦。有些不育夫婦的一方可能在喜得貴子的興奮平靜之后,去探究“這個孩子是我的親生骨肉嗎?”
專家提供了一個比較典型的事例:
張小軍于2004年5月癌癥去世。他在患病期間曾留下遺囑,約定將房產返還給父母。遺囑還稱,兒子張盼盼是通過人工授精所生,不是他的精子,他堅決不要,剝奪了供精人工授精兒子和妻子的繼承權。妻子于莉在借精生下遺腹子后,帶著孩子將公婆告上法庭。
于莉、張小軍婚后6年不孕,是因張小軍患有無精癥,缺乏生育能力。于莉出具了有丈夫簽名的“知情同意書”和“協(xié)議書”,證明兒子張盼盼雖是人工授精所生,但是他們夫婦倆共同簽字同意的。
對這套房產,婆婆李桂芳認為應按照遺囑處理,根據遺囑,和兒子沒有血緣關系的孫子和媳婦不應享有繼承權。
最終,母子遺產繼承權獲得法院支持。借精生下的張盼盼,對張小軍的遺產,享有法定繼承權。
其間的法律盲點在于:盡管知情同意書中有撫養(yǎng)兒子的相關約定,但中國繼承法中沒有關于供精人工授精孩子繼承權的表述。
遺傳與生殖專家、中信湘雅生殖與遺傳專科醫(yī)院院長盧光琇建議,將“人工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與管理”由全國人大立法,防止此技術應用不當給國家、社會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
應盡早建立中央信息庫
幾年前,中國精子庫管理并不盡如人意,一些地下精子庫采集精子的程序極不規(guī)范。癥結在于,一些醫(yī)療機構重復供精、捐精者重復捐精。
“以前管理不嚴的時候,隨時到工地上拉個人就供精了,找個熟人就供精了。”知情人士稱。
而國家正規(guī)的精子庫獲得合格的精子較為困難,以盈利為目的的地下精子庫卻非常盛行,有些甚至嚴重誤導患者——比如名人精子庫、博士精子庫、模特卵子庫等等。
由于中國還沒有建立中央精子庫,造成的后果是,一個供精者可能實現(xiàn)多處供精。如果一個人向很多人提供了精子,就有可能造成近親結婚、亂倫等重大隱患。
在廣東省精子庫自愿捐精的人士填寫《情況登記表》時,必須同時留下左手食指指紋、身份證號碼和姓名,精子庫工作人員將對提取的指紋與儲存在電腦中的過往捐獻者指紋檔案進行對照,一旦發(fā)現(xiàn)有相同指紋存在,就會取消捐獻者的資格。
“僅靠能看出來比較熟悉面孔,那是比較危險的,指紋是最誠實的,這樣能避免有些捐精者利用假身份證重復捐精。” 廣東省精子庫負責人唐立新說。
目前中國批準的人類精子庫有上海、湖南、江蘇、廣東、浙江、北京、山東、山西等9家。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廣東、湖南、浙江、上海四家精子庫,前三家有指紋識別系統(tǒng),上海還沒有。指紋鑒別可以防止重復捐精,沒有采取此項技術的精子庫怎么辦呢?
缺乏有效核實手段和人力物力的情況下,本地重復供精尚有漏洞,更何況異地重復供精問題。目前全國范圍內的捐精者中央信息系統(tǒng)仍未建立,如何有效防止同一人在不同省份的精子庫重復捐精沒有解決。
“衛(wèi)生部早就有建立中央信息庫的想法。”盧光琇認為,設立全國統(tǒng)一的精子信息中心庫,一方面可使近親結婚降到最低;一方面可避免艾滋病、腫瘤、肝炎等傳染病、遺傳病的延續(xù);另外還會逐步取消一些醫(yī)院不規(guī)范的輔助生殖,大大提高人口素質。
建立中央信息庫,對每位捐精者的指紋進行存檔已成為迫在眉睫的任務,當新的供精者加入時,與存檔的指紋不同者才可捐精。將來中央精子庫聯(lián)網、統(tǒng)一管理,就可以消除這種可能性。同一供精者的精液應該分散在不同地區(qū)使用。只有這樣,才能有效控制一人多處捐精。
“同一個獻精者的精子出售給許多不同的女性,可能產生非常可怕的后果:依靠同一個捐獻者的精子所生的孩子有男有女,假如有一天擁有同一個血緣父親的男孩和女孩相愛了,他們能否結婚?如果結婚,算不算亂倫,因為他們實際上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如果某一天捐精者血緣上的孩子愛上了捐精者本人,他們能不能結婚?因為他們實際上是父女關系。如何避免上述情況的出現(xiàn)呢?”
“還應當建立社會秘密檔案,把供受雙方的有關情況通過密碼輸入電腦,以備在極端需要的情況下提供秘密查詢。”盧光琇建議。
與此同時,盡量完善精子庫信息系統(tǒng),要求人工授精出生的后代婚配時一定要到精子庫進行查詢,在保護供精者隱私的情況下,免費提供盡可能多的信息。
人工授精當然會造成同父異母的孩子,這些人長大后萬一相遇相愛,會不會出現(xiàn)近親之戀呢?
漢斯·穆塞于1979年在巴黎“人工授精與精液儲存”專題國際討論會上,運用群體遺傳學理論和統(tǒng)計遺傳學方法對這個問題進行論述,得出的結論是:人工授精血緣婚配的總體危險是微不足道的,即如果一個供精者供精生10個孩子,20年內,才可能有一對同父異母授精孩結婚。當然,可能不是必然。婚姻是人類最無定數(shù),最難以預測的事情。群體中的萬分之一固然微不足道,但這個比例落到個體身上,就是100%!(記者 姚憶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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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輔助生殖技術(ART)是采用人工干預的方式治療不孕不育夫婦以達到生育的目的,包括人工授精和試管嬰兒兩大類。人工授精是目前世界各國廣為采用的治療男性不育措施,它是指采用非性交方法將精子置入女性生殖道內,使之與卵子結合而達到妊娠目的的方法。按照授精所用精液來源不同可分為三類:丈夫精液人工授精(簡稱AIH);供者精液人工授精(簡稱AID);混合精液人工授精(簡稱AIM)。其中,AIM在我國極少應用。
試管嬰兒又稱為體外受精和胚胎移植(簡稱IVF),主要用來解決妻子原因的不孕問題。簡單地說,就是將丈夫和妻子的精子和卵子分別取出后,在體外進行培養(yǎng)授精,發(fā)育成胚胎后再移植到妻子的子宮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