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勇捧起趙媽媽捐獻的女兒骨灰。 區志航 攝
核心提示:母親將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難的雙胞胎女兒的骨灰,捐給陌生的藝術家舒勇,用于雕刻一朵用來銘記災難緬懷死者警醒世人的“生命之花”。舒勇頂著巨大的輿論壓力和罵名奔向災區,為“生命之花”地震雕塑尋找材料。
裘樟榮、趙德琴的雙胞胎女兒琦琦和佳佳曾天真地問外公:“您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器官捐出來給有需要的人?”
外公慈愛地撫摸著她們的頭:“當然愿意啦!”
趙德琴在一旁打趣道:“爸,您都多大年紀了,您那器官捐出來還能用嗎?”
就像當初的說笑一樣,偏居于川北偏僻的聚源鎮,并沒有多少知識、多高覺悟的趙德琴,從未想到有一天器官捐贈這樣的前衛之舉,會降臨到她那平凡得有些渺小的家庭。多年之后的一天,這個傳統得有些迷信的女人,卻將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難的雙胞胎女兒琦琦和佳佳的骨灰,捐給了陌生的藝術家舒勇,用于雕刻一朵用來銘記災難緬懷死者警醒世人的“生命之花”。
正如在地震中被殘忍奪去兒女的眾多無辜家長一樣,趙德琴痛恨這場悄無聲息的災難,以及在災難中不堪一擊瞬間崩塌埋葬女兒的學校。她祈望女兒匆匆凋謝的生命,在另一個世界里得以延續,繼續燦爛綻放,一如她們曾經的絢美如花。為了不能忘卻的紀念——在一個藝術家手里綻開生命之花——以她并不太懂的藝術的形式。
不速之客
三個廣州來的客人中,披散著長發的儒雅的那一位先生,在傾聽了趙德琴的訴說后,突然說,你能不能把你女兒的骨灰捐一些給我?
“家里來記者了!”6月22日下午,趙德琴被鄰居匆匆叫回家,眼前是三位陌生訪客,據說他們從鎮上一家超市一路尋問過來,最終在她一個朋友的引導下找到了家里。他們來自廣州,在地震災區采訪和慰問受災群眾。
就像面對曾經那些來看望和采訪她的好心人和記者一樣,趙德琴照例和三位廣州來的慰問者拉起了家常,她向他們講述自己漂亮可愛的雙胞胎女兒琦琦和佳佳如何在地震中悲慘地死去,她們生前所有美好生活的點點滴滴,以及她那因此被徹底改變的家庭。回憶殘酷得讓人撕心裂肺,她再一次崩潰,已經干涸的淚腺又噴涌出淚水!叭绻夷翘烊W校就好了,如果我去了一定會把她們叫出來,那樣她們也許就不會死……”
她像兒子被狼叼走,逢人就嘟囔和自責的祥林嫂一樣,為自己地震當日鬼使神差地與學校擦肩而過而懊悔不已——那一天,她因為沒有在意另一名家長去開家長會的“通知”而沒有去學校,盡管后來她得知當天去開家長會的名單中并沒有她,但她依然為此痛苦。
這個關于雙胞胎姐妹花的凄美回憶,讓現場所有人為之傷感、落淚。“我們一定要堅持做下去!”舒勇堅定地向他的同伴點頭示意,給自己鼓勁。這讓趙德琴很困惑:“做什么?”舒勇向在場的幾名家屬介紹了自己準備收集“5.12”汶川大地震死難者骨灰,創作“生命之花”藝術雕塑以銘記歷史災難的藝術構想,同行的白湧向家屬傳閱了此藝術構想的書面材料!拔覀冃枰卣鹚离y者的骨灰,來創作這個藝術品,”“每位死難者5.12克,(捐獻的人)越多越好。當然,前提必須是家屬自愿!
只余骨灰
一對曾經快樂鮮活的生命就那樣逝去,像兩朵沒來得及盛開的花兒。如今,媽媽趙德琴和爸爸裘樟榮擁有的,就只有女兒們冰冷的骨灰了。
客人是來收集骨灰的。是的,如今,對于裘樟榮和趙德琴夫婦來說,關于女兒,他們就剩下一把冰冷的骨灰了。
趙德琴記得很清楚。那天夜里,佳佳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一個男人要帶她走,說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她恐懼、掙扎,冷汗濕透重衣。白天,她把夢告訴媽媽,說那個男人叫“小圣人”。
趙德琴的心“咯噔”緊了一下,她告訴女兒,“小圣人”是當地人心目中一個比較邪的神,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她叮囑佳佳下午上學后千萬不要和同學鬧別扭,千萬不能得罪人——她害怕佳佳真的被帶走。
擔心竟然成了現實,而且不幸不僅僅發生在佳佳身上。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發生,琦琦和佳佳在她們就讀的學校雙雙遇難。
一對曾經快樂鮮活的生命已經逝去,像兩朵未來得及絢爛綻放就匆匆凋零的美麗花兒一樣。趙德琴將女兒生前照的最后一張大頭貼合影放大,端放在供桌上她們外公的遺像旁邊,這樣,她就能天天見到她們,仿佛她們依然依偎著自己。桌上,兩個綠色的畫夾里記載著女兒的驕傲和快樂,“琦琦喜歡畫素描,佳佳喜歡畫卡通”。兩部手機寂寞地躺在家里,“粉紅色的是琦琦的,玫瑰紅的是佳佳的”。而今,它們都成了命運無常的象征物。
關于雙胞胎女兒的一切關聯現象和美好回憶只會加重趙德琴的痛苦,并讓她產生條件反射式的崩潰:汽車駛過門前煙塵滾滾的時候,她會像一頭發怒的雌獅一樣沖出去,奪過正在沖洗屋頂的鄰居手中的水管——水管沖刷屋頂石棉瓦發出的尖銳如響尾蛇一般的“咝咝”聲會讓她痛苦得發瘋——“聽到這個聲音我就怕,心里好痛好痛,受不了,因為琦琦和佳佳走的那一天,我也在做同樣的事。”她皺著眉頭,面色蒼白,仿佛隨時都會暈過去;吃飯時看到炒得稀爛的番茄炒蛋,她會夸贊琦琦做這道菜多么拿手,“蛋炒得又黃又嫩,都不會散的,而且沒這么多湯水!薄
媽媽們
讓舒勇意想不到的是,這些失去摯親的媽媽們,聽到索取骨灰的要求后竟是異口同聲的回答:舒老師,我們堅決支持你們。
短短數日,趙德琴暴瘦了10斤,聲音完全嘶啞,雙腮陷落,皮膚粗糙黝黑,她那蒼老的容顏,使她看起來更像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
她那原本就老實、木訥得有些卑微和怯懦的丈夫裘樟榮的情況更為糟糕,當他歷盡艱辛長途奔襲,像一個落難者一樣從上海趕回四川時,他甚至沒能見上兩個女兒最后一面——她們在父親回來的前一天火化。從此之后,他將自己關在屋里,每日借酒澆愁,妻子擔心有一天他會因苦悶和壓抑而崩潰,突然瘋掉。
然而,正是這個瀕臨崩潰的媽媽,她對舒勇索取骨灰的要求,卻是一口應承!笆胬蠋,我一定支持你,我兩個小孩(的骨灰),你要多少我給多少。”趙德琴向舒勇承諾。
而且,她身邊同樣失去親人的鄰居、朋友也都是表示支持舒勇!翱梢钥梢,我們堅決支持你們的工作!爆F場的趙德琴以及她的朋友彭蘭、李文華等家屬均異口同聲地答應,三位母親均表示愿意將自己女兒的骨灰捐獻出來,聞訊趕來的趙的鄰居——62歲的吳老太太——聽聞舒勇的想法之后,同樣表示可以捐獻外孫的骨灰。與趙16歲的雙胞胎女兒琦琦和佳佳一樣,彭蘭14歲的女兒夏雪玲,李文華16歲的女兒張玲玥,吳老太太14歲的外孫劉傲,這些曾經快樂鮮活的生命,均在此次地震中在他們所就讀的學校遇難。幾天后,當趙將自己雙胞胎女兒的骨灰捐贈給舒勇之后,她在街上遇見了聚源鎮居民董大姐,和她說起了骨灰捐贈之事,董表示諒解和支持:“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把我女兒的骨灰捐出來!倍15歲的女兒董洋同樣是此次地震遇難學生之一。
來自這些陌生死難學生家屬理解,讓舒勇非常吃驚,他無言以對,感動得當場哭了,數日來藏于心中無以發泄的愁苦和壓抑一掃而空。
這些身居偏僻山區小鎮的婦女并不知道,眼前的這位藝術家,已經為自己“借地震炒作,靠死人出名”的前衛藝術構想,在互聯網上引起了公眾潮水般的指責、非議和謾罵,輿論的巨大壓力幾度讓他放棄自己的想法。
“小孩的骨灰,埋在土里也就埋了,丟在河里也就順水沖走了,幾年或者十幾年過后,一切也就慢慢淡了,但把骨灰捐給一位藝術家,做成雕塑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非人道構想
雪山上一朵圣潔的白花,讓舒勇萌生“生命之花”的藝術構想,但由于雕塑要用地震遇難者骨灰,舒勇的前衛之舉招來謾罵、冷眼不斷,幾度讓他窒息。
汶川大地震發生后,舒勇在自己的博客中表達了一個有些離經叛道的藝術構想:用地震死難者的骨灰和災區的殘磚瓦礫雕刻成一朵名為“生命之花”的雕塑,以此緬懷遇難者,告慰幸存者,讓后人永遠銘記這場災難。這一構想緣于震后他在瑞士少女峰上為死難同胞默哀后看到的奇異景象:遠方的雪山上,一朵圣潔的白花在陽光下燦爛綻放。
“生命之花”的藝術構想經媒體曝光,在網上引起巨大反響,討伐之聲不絕于耳。雖然有零星的人對此大膽創舉表示贊同,但反對的聲音占了主流,更多的人認為這是舒在“借地震炒作,靠死人出名”。有網友表示:“如果舒勇堅持要用骨灰的話,建議他秉著為藝術獻身的原則,用他自己的遺體而不是打擾遇難者的無助靈魂。”甚至有人將電話打到了舒的家里,大罵其“冷血”、“沒人性”、“心理變態”。
巨大的輿論壓力讓舒勇幾欲窒息。在他看來,骨灰是由生命轉化成的,他希望能通過用地震遇難者骨灰塑造“生命之花”的這種特殊藝術處理方式,使那些冷冰冰的個體生命重新得到世人的審視和尊重,讓個體生命在精神上得到重生,以此來緬懷死者,告慰生者,永遠銘記這場災難。
事實上,汶川大地震發生后,關于如何紀念這場特大災難一直是人們關注的焦點話題,民間討論聲音熱烈,比較集中的觀點是建立地震墻、紀念碑或地震博物館。在一般人看來,上述傳統紀念方式正常、符合公眾心理承受能力。但藝術家舒勇用打擾亡靈的方式來銘記地震,不啻于在活著的人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這種重現苦難的紀念方式太過殘忍和缺乏人性,不但是對逝者的不敬,也是對生者的刺激,更無助于一個民族擺脫苦難走向堅強。舒勇的辯解湮沒在如潮的非議、責難和謾罵聲中。
頂罵名
尋找骨灰的艱辛大大超出舒勇的想象,無論走到哪里,總是招來鄙夷或憤怒的目光,心里壓力驟增,他動搖了。
舒勇被綁上了道德的十字架放在火上烤,他平靜的生活被打破,妻子不堪重負,和他大吵了一架。但這個男人倔強的性格決定他不會輕易放棄。6月17日,頂著巨大的輿論壓力和罵名,舒勇、白湧一行人奔向災區,開始為“生命之花”地震雕塑尋找材料。
尋找骨灰的過程之艱難超過了他最初的想象。為了吸引家屬的注意力,最初他們打出征集骨灰的橫幅,他們“做好了被人打死的思想準備”。明晃晃的招牌使他們成了過街老鼠,所到之處雖然沒有招致家屬痛毆,但人們厭惡至極,紛紛躲避,對他們指指點點,報以鄙夷或憤怒的目光。放下橫幅,與家屬私下接觸,結果依然糟糕,客氣的家屬冷冷看他們一眼,不客氣的家屬則當場責罵。與他們接觸的志愿者無法理解他們為什么想到要用征集地震死難者骨灰來創作雕塑,一些志愿者奉勸他們,家屬還沒有從失去親人的悲痛中擺脫出來,最好不要再提傷心事去刺激他們,“你們的做法讓人很反感!”
“征集骨灰?這些人簡直是在犯罪!”一些家屬甚至懷疑舒勇等人是不法分子,收集死者骨灰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差點就報警。在都江堰一位遇難家屬家里,他們像被警察在街上攔住盤查的可疑人員一樣,被要求出示身份證、工作證、記者證等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證件。核實完身份,家屬冷冷地甩給舒勇一句:“骨灰是不可能給你的,你要這個有什么意義?!”面對面露寒光的家屬,舒勇突然間覺得自己像個惡棍,無法抬起頭來。
將近一個星期,舒勇一行足跡涉及成都、北川、都江堰等地,除了家屬、志愿者的冷眼和責難,他們一無所獲。而災區斷壁殘垣瓦礫叢生滿目創痍的凄涼景象,也讓舒勇等人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心理壓力驟增。舒勇開始自責和懷疑:“是否真的有必要這樣做?”他決定放棄,“看到那么慘的景象,就再也不提骨灰的事了!彼麄冮_始購買一些物資去受災群眾家里慰問。 (本文來源:信息時報 作者:胡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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