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4日,陜西省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7·1礦難”事發3天,這里似乎已經恢復了平靜。
沒有死難者家屬悲苦的圍堵守候,沒有媒體記者的蜂擁出入。 占地氣派的礦區里,成群峙立的井上建筑和豪華敞亮的辦公樓前寥無人跡,一切跡象都透露出這個“現代化國營大型煤礦”在礦難面前的氣定神閑。
而距此不到一千米,“小煤窯”黃土廟煤礦生產繁忙。頻繁出入的運煤車在坎坷的土路上揚起漫天灰塵,隨風掠過公路旁墻上“以人為本,安全生產”的標語。
一起“意外”的礦難,在有序的“重視”和“調查”中將很快平息。而18條礦工的無辜生命,則像黃沙一樣瞬間消散在茫茫的塞外大漠。
遲報的事故
“神木的涼水井煤礦出事了。”2008年7月1日下午5時,一條信息從榆林市有關部門傳出。當日,本報記者適在榆林境內采訪。
下午8時,陜西省副省長吳登昌已從省府西安乘飛機繞道銀川,火速趕往榆林市神木縣。而此時,榆林市相關部門的事故應急行動已啟動。組織救援、領導視察、開會討論在隨后的6個小時里緊張地進行。
新華社當晚關于此次礦難的首條消息稱,7月1日11時16分,陜西省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在進行強制放頂時煙塵擴散,致使井下嚴重缺氧,28名礦工被困,截至20時30分,經初步核實,事故發生時工作面共有28人作業,經緊急施救有12人升井,其中2人經醫院搶救無效死亡,其余10人暫無生命危險,目前仍有16人被困井下。
事實上,至當晚10時,井下被困的16位礦工就已全部遇難。
事故發生后,共有三支礦山救護隊參加救援。據礦方稱,中午12時,他們就向神府南區救護隊求援,40分鐘后,神府南區救護隊到達礦區開展救援。而此時,幸存的10位礦工中的大多數人已自行出井。
17時40分,距此只有1個多小時路程的榆林市官方救護隊才受命到達礦區。23時許,被困16名礦工的遺體被從毒氣充溢的井下運出。
該礦并沒有在第一時間里上報事故,而是在對井下事故掌握不準的情況下,先行組織自救,在自救失敗后才向有關部門求援,沒有抓住最寶貴的時間,延誤了有效的救援。
在國家煤監局榆林市分局當日的事故上報記錄上,清晰地記錄著:2008年7月1日15時31分,接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上報,11時16分,該礦在進行強制放頂時,煙塵擴散,致使井下嚴重缺氧,當班作業人員18人被困,隨后有3人升井,現仍有15人被困。
此后的17時38分,該局再次接到該礦傳真件稱,共有26人被困井下2000米處,11人獲救,15人仍然被困。
從記錄時間來看,該礦顯然沒有及時上報事故情況。對此,該礦一位負責人的解釋是,事發后,急于展開救援,所以沒能及時向當地安監部門上報情況。
榆林市煤炭管理部門的工作人員表示,他們均是在事故發生4、5個小時后,才接到有關方面的報告。經向出事煤礦核實后,才迅速組織了救援。
遲報的數個小時里,涼水井煤礦進行了積極的自救,但從上報記錄里前后多次變換的井下被困人數可以看出,這是一次混亂的自救,它導致了多數毫無專業知識的救援者的無辜喪生。
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7月1日早上8點,瓦斯檢查班班長趙為民下井。他的任務,是利用手中的儀器檢查井下巷道及工作面的瓦斯指數。
瓦斯工是煤礦井下生產線上不可或缺的工種。但在這個大型煤礦里,趙為民所干的工作并比一般小煤窯的瓦斯工更突出。因為,這個煤礦位處著名的神府煤田腹地,神府煤田以煤層厚、瓦斯較低而聞名。何況,涼水井煤礦還是一個新建的現代化大型礦井,井下通風設施先進而齊全。
在長達4000米的井下運輸巷道里,若步行,從井口到工作面,大概需要一個半小時。因為是平井,工人們在上下班時間,便會乘接送的車輛頗為風光地進出。
7月1日,大約11點半,趙為民接到通知,說42102工作面出事,讓他立即趕去查看情況!爱敃r,和我一塊去的還有礦上的副總經理和其他工作面上趕來的人,一共5個人。我們趕到出事工作面時,看見巷道里躺著兩個人,正準備上去,突然就覺得頭暈惡心,一會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來才知道副總經理當時就遇難了。當時我們是5個人,出事工作面上因為是放炮放頂,一般應該不會超過4、5個人,沒想到后來說死了18個人!
7月4日下午,趙為民昏睡在神木開發區總醫院簡陋而悶熱的重癥監護病房里,鼻孔里插著氧氣管,不時有輕微的呻吟從鼻腔里擠出。他成為了此次事故11名幸存者之一,也是傷情最重的一位。
妻子張娟焦慮地守護在一旁。礦方沒有通知家屬,她是從電視新聞里看到煤礦出事的消息,前一天才匆忙趕到神木的。眼看丈夫數日來昏昏沉沉,她幾度流淚哀求記者,看能不能讓丈夫轉院,因為,“這是個私人醫院,醫療條件太差了,不會耽誤了治療吧﹖”
與趙為民同一病室的礦工廖新城、高清海來自黑龍江省雞西市,家人尚不知他們正經歷過一場生死劫難,正孤零零地昏睡在病床上。
在另兩個病房,8位傷員已經脫離危險,家屬們的臉上不再有焦慮的表情,病房里甚至偶爾能聽到竊竊的笑聲。
維修工任傳貴,當日在井下42101工作面干活。出事時,他也得到礦上通知去救援。他當即佩戴防護裝備,趕往出事工作面。但僅至中途,呼吸器就沒有了氧氣,不得不趕快往出退,但退到中途就暈倒了。
“我曾經是礦山救護隊的,呼吸器一般用4個多小時,那天還不到半個小時就沒有氧氣了!被貞浧鹁碌目膳乱荒唬蝹髻F不禁慶幸自己還活著。
去年到礦上工作的安檢員徐強說,當時他們在井上,井下遇難的就有他的兩個老鄉。出事后,礦上很快通知了礦山救護隊、120等。他本來是被領導安排的第二批下井的救援人員,但因此前參與救援的隊員也出事了,所以他才沒有下井。
同樣在去年冬天才來礦上工作的李志剛,在參與救援中犧牲了。
“他當天在井下的另一個工作面干活。出事后,是礦上領導讓他去救援的,下去就再沒有上來。這種救援導致18人死亡,與領導錯誤指揮有關。不知道井下的情況,怎能讓非專業人員下井救援呢?這樣做太不負責任了!”李志剛的親屬韓某(礦上職工)悲憤地說。
榆林市煤炭主管部門的相關工作人員介紹,他們在調查中發現,事發時,該礦的通風系統處于停滯狀態。在當晚救出的遇難人員中,有2人攜帶的供氧及防毒裝備基本沒有使用,其中1人連氧氣罐的開關都沒有開啟。
井下通風系統出現故障,也就是井下安全生產的條件受到限制。但此時,礦方仍派人下井實施爆破作業,且在有限的工作面上布置了36個炮眼,使用多達1800多噸的炸藥爆炸,這才使得封閉無風的空間釋放出了巨量的有毒氣體。
當時,出事工作面上的礦工只有4、5人。礦方組織的井下自救行動,應該是在專業的施救程序和嚴格的防護措施下進行,但還是因為沒有遵守基本的操作規范,而擴大了不幸的事態。
當地一位干部不無感慨地說:“榆林市有史以來還沒有發生過這么大的煤礦井下事故。涼水井煤礦是國營大礦,安全管理意識應該是具備的,沒想到也能出這樣的事。可憐那些死難礦工,實在是礦難史上最冤屈、最無謂的犧牲者!
出事前屢遭處罰
“出事前一直在生產,當時拉煤車都排隊哩,這兩天好像給停了,來我們礦上買煤的車就多了。”與涼水井煤礦一路之隔的黃土廟煤礦的一位職工對記者說。
“今年年初到現在一直出煤,每天都有好多輛卡車排隊拉煤!睕鏊旱V負責井下后勤施工作業的一位臨時職工說。他還向記者透露,聽說礦上領導在一次會議上下達的2008年全年任務是1200萬噸,可至今只完成了200萬噸。
但在多位當地煤炭界人士的口中,該礦至今屬于基建礦井,尚未取得“六證”,其生產顯然屬于違法開采。
在舉世聞名的神府煤田,分布有神華集團、兗礦集團以及陜西省煤業集團等煤炭業巨頭旗下的十余個年產量動輒上千萬噸的煤礦。與同在這一煤田的一百多個規模在30萬噸以下的、正在遭受生死煎熬的小煤礦相比,它們擁有眾所周知的優勢。
作為省屬企業陜西省投資集團的下屬企業,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從投建之日起,就裹挾著強大的政府力量。
2005年,早在陜西省尚未開展煤炭資源大規模整合前,政府就強行關閉原神木縣涼水井煤礦等3個小煤窯。在此基礎上,由陜西省投資集團投建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
據有關資料顯示,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是為神木煤化工有限公司甲醇項目配套而新建的礦井,其井田面積69.55平方公里,規劃生產能力400萬噸/年,總投資8.5億元。工程于2005年即開工建設,原計劃2007年建成。
“至今沒有取得采礦許可證。沒有采礦許可證,其它證件都辦不了!2008年7月5日,榆林市國土資源局主管副局長趙勇肯定地對記者說。
2008年6月,接到群眾關于涼水井煤礦大規模生產的舉報后,該局曾對此予以調查,并以“非法生產”的名義對該礦進行了處罰。
在趙勇出示的一份日期為2008年6月5日的處罰決定書上,記者看到,“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沒有取得采礦許可證的情況下非法開采,根據相關法規,決定沒收其非法收入101萬元,并處罰款3萬”。
“罰款已經繳到國庫了,我們還給他們下了停產令。”但趙勇副局長坦言,“對于這樣的省屬國營大礦,我們作為地方主管部門,能罰它104萬,已經是破天荒了。”
據趙勇講,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按工期計劃實際上已經完成了建設階段,應該進入試產期。資源范圍劃定2007年就取得了國土資源部的批準。但是由于該井田與中石油長慶集團的油氣田發生了沖突,雙方一直爭議不休,所以耽誤了采礦許可證的辦理。
“聽說最近雙方談判得差不多了,國家發改委的審批也已經通過了,沒想到又出了這么個事!壁w勇說。
趙勇還透露,7月1日事發當晚,省里領導曾召集榆林市各相關部門緊急開會,但惟獨沒有通知國土局。“事故發生后,我們隨時等候調查組的詢問,但是到現在也沒有人找我們”。
在國家煤監局榆林分局,記者再次證實了該礦非法生產的事實。
在一份名為“煤礦建設項目核查表”上,神木匯森涼水井煤礦受罰情況赫然在列。其存在的問題是:項目已核準,安全設施設計已審批,采礦范圍已核定,未取得采礦許可證,聯合試運轉未按煤安監察2007第44號文件規定審批;對其處罰是:責令停止生產,并處8萬元罰款。
事故發生后,當地煤炭界議論最多的莫過于該礦沒有取得采礦許可證還可以大肆非法生產的問題。但事故調查組關于此方面的調查情況,截止記者發稿時,也沒有權威的結論。
“像涼水井煤礦這樣的大煤礦,我們都不太相信它會出大事故。”神木當地一位煤老板如是說。令他想不通的是,這樣的煤礦,沒有任何證件,為什么也要冒險違規生產。
令人震驚的是,在前述榆林煤監分局的“煤礦建設項目核查表”上,11個違規礦井里,清一色的國有企業,神華公司、陜西煤業集團的數個年產量在千萬噸級的煤礦,均因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或安全生產條件未獲審批就進入生產階段,而得到的僅是罰款數額8至56萬元的“輕微”處罰。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榆林市2008年1至5月份上報的7次一般事故中,當地煤炭主管部門的罰款額平均每次高達上百萬元。這還不包括煤礦付給死者家屬的巨額賠償。“5月份死一個人是50來萬,7月份已經漲到80多萬。”上述煤老板說。
同樣上漲的,是煤電供應日趨緊張下的煤炭價格。出事礦井涼水井煤礦所在的神木縣,每噸煤炭的價格已從去年的200多元,飛漲至現在的600元。在陜西省另一個產煤大縣子長縣,其優質煤更是每噸漲至1100元。
巨大的利潤在促生著煤礦的瘋狂開采和小煤窯的死灰復燃。
在榆林市人民政府上報的該市煤炭資源整合方案上,記者看到,該市共有96處煤礦本應在2008年5月31日前關閉整合,但至今沒有一處被關閉!笆鞘≌ㄖ寱壕応P閉的”,該市煤炭局一位負責人說。
而在子長縣,2007年就已關閉的煤礦,又紛紛冒險恢復了生產。礦難事故雖屢屢發生,但已在礦主們和當地有關部門的“精心”掩蓋下,再也不會輕易進入公眾和輿論的視線。
面對頻繁發生的礦難,人們習慣性地將安全信任的天平倒向“國營的”、“現代化的”、“大型的”煤礦上,但在國營大礦上屢屢出現的重大礦難,一再地沖擊著公眾對于煤礦安全的最后一絲希冀。(來源:中國經濟時報 張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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