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滄州泊頭年僅19歲的農民工苑世旺在山西太原一家企業打工時，不幸觸電身亡。十年間，家人不但沒有得到一分錢賠償，連尸體都未能看上一眼。2007年底，53歲的苑母悲傷過度，罹患肺癌，彌留之際，盼兒能魂歸故里。熱心人2赴山西，得知尸體一直冷凍在太原市大眾醫院里，僅停尸費已高達15萬元。苑母泣血啼哭，死不瞑目。今年清明節前夕，熱心人再赴山西，大眾醫院拆遷，尸體不知去向。日前，在當地媒體的幫助下，苑家得知苑世旺的骨灰還保留在太原市龍山殯儀館。至今，苑世旺身后十年，仍無法回家。這起拖延了10余年的普通農民工死亡案何日才能劃上句號？

　　4月10日，記者與泊頭當地熱心人李國榮一同趕往苑世旺的老家——泊頭市富鎮小蘆屯村。當年意氣風發的苑世旺就是通過這條彎彎繞繞的鄉路走上了赴太原打工之路。他一定沒有想到，回家之路，竟如此波折。

　　在村北，四間農村都少有的土坯磚房里，如今住著苑世旺孤零零的繼父，破敗的院落，簡陋的陳設，顯示著這個十年維權家庭的經濟困頓。說起二兒子，繼父孟廣義的眼圈紅了。“1999年9月4日傍晚，苑世旺在太原市現代企化廣告公司干活，電鉆漏電，孩子當場就被電死了。”

　　當時一個叫王亞鵬的公司副經理給苑家打來電話，說苑世旺病重，讓家里人速來太原。孟廣義和苑世旺的媽媽、哥哥連夜起程。到了太原才得知真相。王亞鵬提出私了，給2萬元。條件是人要立即火化。“我們要求看看孩子的尸首，看看事故現場，見見公司領導。王亞鵬始終沒讓。說是上頭來了檢查的，不能看現場。”經過咨詢，苑家要求賠償喪葬費、撫恤金等共計5.8萬元。王亞鵬說要跟公司領導商量一下。第二天，王回話說，公司不同意。苑家找到了當時的公司經理許某，得到的答復是：王亞鵬不是公司員工，只是包工頭，對苑世旺的死，公司不承擔責任。

　　苑家人再找王亞鵬，他手機關機，傳呼不回話，從此失蹤了。

　　苑世旺出事后，王亞鵬就把其尸體送到了太原市大眾醫院的停尸房，因為手續在王手里，家人想看一眼尸體，被醫院拒絕。

　　多方奔走賠償無果

　　無奈之下，苑家人找到太原市搞法律服務的趙某，通過趙的幫助，聯系上了事發時出現場的派出所民警。該民警又聯系了王亞鵬，此時，王亞鵬仍答應賠2萬元，但由于馬上到國慶節了，要等節后再辦。苑家所帶的錢已花光，第一次維權無果返家。

　　1999年10月6日，苑家人第二次來到太原市，這次王亞鵬又聯系不上了。出警民警態度也大轉變，他起初承認到了現場，并作有筆錄，后竟然改口說沒參與此事。

　　苑家先后找了案發所屬地尖草坪區勞動局、太原市勞動局，都沒有結果。

　　一條條途徑都中斷了，苑家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法律訴訟上。“我至今都想不通，為什么這個事法院不予受理。”孟廣義回憶，在山西省法律援助中心的幫助下，他們向尖草坪區法院提起訴訟，被告為現代企化廣告公司經理許某。孟廣義說，“法庭的人只是說不給立案，也沒具體說究竟是為什么。現在看來，現代企化廣告公司是現代集團的下屬單位，不具有獨立的法人資格，是二級單位，當年的訴訟，應該以現代集團為第一被告，現代企化廣告公司為第二被告。”“可當時，為什么就無人告訴我們呢！”孟廣義依然想不通。

　　現代集團把全部責任都推到了王亞鵬身上，為了找到王亞鵬，哥哥苑世興打聽到王是長治人，他一路乞討，一路打工，輾轉250多公里，終于在長治找到王亞鵬的家，卻最終沒有找到王亞鵬的人，也只好無功而返。

　　幾年間，苑家人多次去太原市，每次都是被各個部門推來推去，沒有什么結果。這一并不復雜的工傷死亡事件竟無人問津，這讓苑家人特別無助，特別絕望。因為家里實在太窮，他們每次到山西，都是賣點糧食，再向親戚借點，幾年間花去了幾萬元費用，最后實在跑不起了。

　　孟廣義給記者拿出幾張苑世旺生前的照片，小伙子面龐清秀，一副機靈樣。“旺從小聰明，學習好，別人不會干的事，他一看就會。還很懂事，知道心疼人。”老人摩挲著有些泛黃的照片，苑世旺7歲喪父，媽媽帶著他和哥哥改嫁孟廣義。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苑世旺15歲就外出打工。“世旺人機靈，能干，打工幾年，就掙了幾萬塊錢，我又添了一萬，蓋了四間新房，準備結婚用。他自己談了個女朋友，出事前幾天，還來電話說把對象帶來給俺們看看。這么好的孩子咋就死了呢？”　　

　　-母親臨死盼兒歸

　　兒子意外死亡，遲遲不能入土為安，這讓苑世旺的母親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她哭干了眼淚，神情呆滯，僅一個月時間，頭發全白，一口牙齒也全部脫落。剛剛45歲，卻蒼老得如同六七十歲。“老伴受了刺激，經常絮絮叨叨，晚上睡不著覺，在村里到處走，到處找，明知道找不回來，還要不停走。”孟廣義回憶說。

　　自苑世旺死后，家里就沒有過上一回快樂的新年。每到吃年飯時，母親都給他擺上一碗餃子，放上一雙筷子，嘴里念叨著就哭起來。每年的清明節、七月十五、十月一和大年三十，她為兒子祭奠。“沒有墳塋，他媽就讓俺養女在村北荒地上寫上‘山西太原’四個字，畫個圈，一邊哭、一邊念叨、一邊燒紙。”每年冬閑，母親還要給世旺做一雙新鞋。

　　八年煎熬，苑母積郁成疾，2007年被查出肺癌晚期，死前渴望能看到兒子魂歸故里。苑家的底線越來越低，“只要能把孩子(尸體或骨灰)弄回家，一分錢不賠都行……”

　　這位絕癥母親的泣血痛哭，再次打動了熱心人李國榮。早在2000年秋，苑家人就找到他，請他幫忙討個公道。李國榮懂法律，出于同情，他一直無償為苑世旺案忙碌，先后向山西有關部門反映，但都收效甚微。

　　“苑母病重后，我又一次來到苑家，老人已不記得自己的年歲，呆呆望著天。”李國榮回憶著。一個母親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他決心將事情管到底。“當我走出大門時，苑母放聲大哭，特別凄涼。”一想到這，李國榮就止不住落淚。“做這件事沒別的，就是人的良心。”此后，這個與苑家并無關聯的中年人，幾次自掏腰包，奔波于晉冀兩地。

　　-政府部門介入調查

　　2007年，李國榮將苑世旺的遭遇發到當地網站，有熱心的網友為他提供了山西省委社情民意通道的聯系方式。

　　2007年8月3日，李國榮赴太原，將此案反映給了山西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信訪處。該處負責人表示，苑家當初要求賠償5萬多元是合理的，其數額在政策規定之內。苑世旺案事情嚴重，性質惡劣。山西省委已將苑世旺一案批示給太原市委，太原市委責成太原市勞動局信訪仲裁處承辦。10月份，李國榮又得到反饋回消息，案子轉到了太原市尖草坪區。

　　令李國榮沒有想到的是，即便有政府部門的介入，苑世旺案的進展依然非常艱難，苑母臨終心愿難以實現。

　　2007年12月19日，李國榮再次來到太原。在太原市勞動局信訪仲裁處，一位負責人介紹說，他們去了現代集團，因為沒人知道關鍵人物王亞鵬的下落，現代集團現在也找不到知情人，這么長時間的工傷事故，無法調查個水落石出，給上級寫了初查報告，建議公安、安監和勞動等有關部門成立聯合專案組調查。下一步市委怎么安排還不知道。

　　在尖草坪區委，督查室主任牛宏立告訴李國榮，2007年10月份，上級把此件批轉到尖草坪區委，他看到了批件，因為主辦領導是區委辦公室主任，他不知道交給誰來具體調查、進展又是怎樣。區委辦公室主任及區委主要領導都因公出差了。

　　李國榮趕往苑世旺出事時所在的公司，工作人員態度冷漠，都推脫不理。

　　幸好，當年存放苑世旺尸體的大眾醫院員工史榮峰還在。直到這時，李國榮才打聽清楚，尸體還在醫院冰柜里冷凍著，已經干縮得很小。停尸費每天50元，8年間已高達15萬元。王亞鵬失蹤，醫院也沒有收到一分錢。記者在李國榮處見到了當年史榮峰寫給苑家人的一份證明材料：“1999年9月4日晚，急救中心的姜大夫和太原市現代廣告企劃公司的王亞鵬送來一具尸體，說是本公司工人干活，電打死的。”史榮峰說，除了2002年底，《中國安全生產報》記者來調查過此事，以后，再也沒有人來管。“這個孩子挺可憐的 ，總躺在這也不是個辦法，趕緊給他找個歸宿吧。”

　　在事件的前后調查中，太原一位干部說，一起案情明了的民工因公死亡案，多年時間沒有結果，法律渠道走不通了，從構建和諧社會大局出發，企業拿一部分，政府拿一部分，也應解決了，就是這樣，也很對不起這位不幸的河北母親。

　　2008年5月，苑母親帶著悲傷和無奈，撒手人寰，僅53歲。“老伴走時，眼睛閉不上啊。”孟廣義說。

　　-曙光乍現：苑世旺的骨灰找到了

　　苑母離世加重了事件的悲情色彩，李國榮并沒有放棄。

　　2008年7月中旬，李國榮通過各種途徑將有關情況反映給了山西省委、省政府，案情終于有了轉機。

　　今年4月2日，清明節前夕，李國榮再赴山西，與當地一家媒體一同為苑世旺魂歸故里做努力。

　　此次山西之行，尖草坪區一位工作人員說，前幾天他看到了一份來自公安部門的信息，內容就是這件十年前的電擊死亡案。

　　這一次，太原市現代集團總部對苑世旺案有了新的態度。一位工作人員明確告訴李國榮，公司已整理了有關苑世旺被電死的相關檔案材料。現代企劃廣告公司是現代集團的下屬單位。近日，上級有關部門直接找了該公司上層，要求盡快解決。

　　苑世旺暴死他鄉，十年不歸案終于看到了一線曙光，當李國榮帶著一絲難言的喜悅來到當年停尸的大眾醫院，尋找苑世旺尸體時，卻看到大眾醫院已拆遷，并與另一家社區醫院合并。李國榮輾轉找到了史榮峰，“尸體按無名尸交給了殯儀館，應該早就火化了，骨灰是不是還保留著不好說。”同情苑世旺遭遇的史榮峰留下了聯系方式，答應幫忙找骨灰。

　　4月8日，在當地媒體的幫助下，李國榮得知，苑世旺的骨灰找到了，就存放在太原市龍山殯儀館，是2008年由大眾醫院按無名尸轉過來的，火化后保留著骨灰。當地民政部門了解到死者生前身后的情況后表示，可以減免一切費用，家屬持相關證明就可領走骨灰。苑世旺回家有望了。

　　2010年4月10日，記者跟隨李國榮將這個消息告訴孟廣義時，這個樸實的老農已流不出多少眼淚，悲苦已刻進他深深的皺紋中。“高興不起來……”而后，是長長的沉默。曾經，一次一次從希望到絕望，這一次，他能否完成老伴的遺愿呢？(記者劉樹鵬 張匯)

　　-記者手記：

　　冷漠比災難更可怕

　　從苑世旺家出來，我心頭像壓著沉重的石頭，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和感慨。一件普通的農民工因公致死案，案情并非復雜，其維權之路竟如此艱難。兩代人因此死不瞑目，這不能不讓人同情，更令人憤慨。

　　苑世旺只是千千萬萬普通農民工中的一員。受害人死亡，本就使艱難的家庭雪上加霜。如果這些不幸發生后，能及時得到妥善的解決，那么，盡管不能抹平創傷，卻也不至于帶來更大的災難。迎來災難可怕，而冷漠、人為的再次加害更可怕。草根階層法律知識的匱乏，法律援助體制的缺失、公職人員的冷漠、用人單位的喪盡天良，每個環節都可能造成再次重創。

　　如果沒有熱心人李國榮的幫助，苑世旺案恐怕石沉大海，再無轉機。并非每個不幸的個案中都能幸運地碰上熱心人。我們對李國榮表示敬意的同時，不禁要問，誰來為弱者維權？僅僅靠道德和輿論的譴責遠遠不夠。一個富責任的公職人員，才有可能正確運用自己手中的權力，一個富有愛心的企業，才能長盛不衰。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魂”，無處話凄涼。希望這起拖延了10余年的普通農民工死亡案能早日劃上句號，但愿這位母親在天國不再悲傷。

　　(燕趙都市報 記者 張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