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在敘述,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溫煦、誠懇,但是很深刻。這里有好幾層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迭了:二十歲的李安和二十歲的王佳芝、鄺裕民,過去的年輕演員李安和現在的年輕演員湯唯。從前和此刻,戲里和戲外,劇本和人生,層層交織。
在尋找易先生的辦公桌時,浮現在李安腦里的是“小時候爸爸會用的那種桌子”。《色·戒》在尋找的,是爸爸的時代會看的電影,會哼的歌,會穿的衣服,會擺在書架上的書,還有民國的口音。一口京腔普通話的湯唯得上課改學南方的國語。梁朝偉、王力宏、湯唯上了三個月的課,要讀《未央歌》、《藍與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陽》,要聽當時的流行音樂,要讀戴笠和胡蘭成的傳記和作品,要熟悉張愛玲作品里的每一個字,要進入一個有縱深的、完整的歷史情境。
現在若不拍 就會永遠沉沒
很深地“浸泡”在那個歷史情境里,李安說,拍到后來,幾乎有點被“附身”的感覺。“是張愛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
“可是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距離那個時代,太遙遠了。”似乎說得口都干了,他喝了一口茶,繼續,“我們這一代還知道一點點,我們這一代不拍這電影,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
我看著李安。這是香港中環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十一點,我突然發現了《色·戒》是什么。
它是李安個人的“搶救歷史”行動。也許是張愛玲小說里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許是張愛玲離經叛道的價值觀觸動了他,也許是小說的電影筆法啟發了他,但是,真正拍起來,卻是一個非常個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類學家”的求證精神和“歷史學家”的精準態度去“落實”張愛玲的小說,把四○年代的民國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質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寫實地紀錄下來。他非常自覺,這段民國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見的邊緣,在大陸早已湮沒沉埋,在臺灣,逐漸被去除、被遺忘,被拋棄,如果他不做,這一段就可能永遠地沉沒。他在搶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歷史。
把張愛玲褪色的膠卷還原
我們可能都在想一樣的事情:歷史的許多蛛絲馬跡,看似互不相關,卻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驀然浮現,彷佛它找到了你。張愛玲在一九三九年拎著一支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許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戰火開打時,她在陸佑堂的臨時醫院里作學生看護,外表清純的女學生心里深藏著一個人性X光照相機,喀擦喀擦拍下人世的荒蕪。二十幾歲的港大女生張愛玲,是否料到七十年后在陸佑堂,有個李安試圖把她褪色的膠卷還原?
床戲演得那樣真實,那樣徹底,使我對兩位演員肅然起敬,但是,如果不是演員對導演有極度的信任,這樣沒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李安是如何說服演員在這部電影里,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
我相信它的必要。
張愛玲的這篇“不好看”的小說,之所以驚世駭俗,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價值觀。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難免要寫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張愛玲的漢奸,也不那么明白地可惡,長得“蒼白清秀”,最貼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幾分可憐:“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獵人與獵物 角色很吊詭
更“嚴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動情,那情卻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說里的純純的愛,而是,性愛。“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征服一個男人通過他的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于她純純的愛,她還可能被世俗諒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而產生情,而背叛大義,這,才是真正的離經叛道,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就權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獵人”,王佳芝是“獵物”;就肉體的釋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獵人”,易先生是“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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