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回超”——北京回龍觀社區業主自發組織的業余足球聯賽,與這個京郊的移民之城一道,如野草般生長。當它發展到第六屆,其規范化程度已不亞于職業聯賽。它不只是一個體育故事,因為它表明中國新興社區的社會自組織能力上升到了一個新的臺階,為社區業主轉變成為社區公民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本刊記者/張鷺
兩種相反的力量正在拉扯“豆腐”。作為北京回龍觀足球超級聯賽(下稱“回超”)的組織者,豆腐“本來就想玩一年的,結果被擱在這兒下不來了”。
他曾想讓鎮政府接管回超,覺得不現實而作罷。他繼續硬著頭皮,幾乎以一己之力組織這項賽程持續半年的公益性聯賽。至于將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中國這個知名度很高的業余足球聯賽,正陷入一個尷尬的悖論:
6年前,“回超”處在僅有9支球隊、賽程不過兩個月的萌芽階段,其組織者——回龍觀社區的業主們,想把它經營成為具有職業聯賽風范的業余聯賽。當它發展到第六屆,如愿成為擁有22支球隊、780名注冊隊員、240場比賽、賽制規范化程度媲美“中超”的龐然大物時,繁雜的管理已經耗盡組織者的時間和精力,如何使其繼續運轉已經成為大問題。
中國的“德比”?
2007年2月到3月,央視《足球之夜》編導鄧,根據節目制片人劉建宏的建議,以拍攝電視片的形式,對第四屆“回超”的籌備、開幕和部分比賽做了采訪,“一大早就來敲門,斷斷續續拍了20多天”,被跟拍的豆腐說,這讓他曾一度“看到攝像機就想躲”。
在此時的中國足壇,作為民間足球的代表,“回超”的影響力已然不低。早在兩三年前,史萬春、年維泗、沈祥福、郭瑞龍等足壇元老,就曾先后與回龍觀球隊踢過友誼賽以示鼓勵。史萬春、年維泗兩位老先生還應邀擔任“回超”聯賽的名譽顧問。
《足球之夜》節目制片人劉建宏曾對媒體說:“我們國家足球都搞專業隊,但國外很多職業球隊最初都從社區中出來,英國足球一些豪門俱樂部都來自社區。我也在等,看能不能從回龍觀走出職業隊,出現真正意義上的德比。這也許是發展中國足球的另一種方式。”“德比”通常是指同一城市或鄰近地區的球隊比賽。
央視的關注,對“回超”的發展起到了切實的作用。豆腐回憶說,當時他正與當地的華聯超市接觸,商談為“回超”進行賽季整體冠名的贊助事宜。對方對作為業余聯賽的“回超”語帶輕蔑,只肯出價2萬,與鄧同去的攝影同事忍不住掏出記者證,以專業記者的身份向對方描述自己所看到的“回超”在社區里的巨大影響力。當天下午,對方就打電話來,跟他敲定一筆10萬元的贊助合同。
“挺正規,挺熱心。”時隔兩年,近距離觀察過“回超”的鄧,這樣描述她對“回超”及其組織者的印象。最為打動她的,是“回超”的組織者“不以盈利為目的”,“我們跟拍那么多天,看見豆腐做了很多事”。這些瑣碎的事情,不外乎去回龍觀幼兒園為“回超”開幕式挑選球童、與社區網站站長“六班長”開會商討招商事宜之類。
豆腐操心的事,遠不止這些,采購獎品、協調場地、聯系裁判、溝通媒體、協調各隊報名、審核隊員資質、制作參賽證、分組抽簽、制作賽程表⋯⋯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這個賽程復雜的聯賽體系中不可或缺的環節,而其中每一環,都結結實實地扣在他的身上。
“真到了忙的時候,比上班時還忙”,為了騰出足夠的精力組織“回超”,這位已過而立的回龍觀業主辭掉自己產品質量認證的工作,“就當給自己放一年假”。輕松的語調背后,是還扛著房貸的他放棄的月收入1萬元。“基本上一直是在吃老本,媳婦都快不理我了。”
在路邊踢野球,一路踢過來
回龍觀社區最早可上溯的足球史,是業主們在路邊踢野球的日子。
1999年,“回超”早期組織者之一、流浪明星隊隊長“藏龍島主”搬進來,就開始跟朋友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踢球,“當時周邊還是未開發的荒草地和田地,晚上能聽見青蛙叫,就只有馬路是平地,當然,那會兒的馬路上也沒什么車。”
這種野球一直踢到2003年,“非典”時達到高潮。隨著回龍觀社區網出現,網絡成為踢球者交流和邀請的平臺。
豆腐記得,2003年,在廢棄的公交總站那塊兩個籃球場大小的水泥坪上,業主們用礦泉水瓶擺門,五六撥人輪換著踢。搞建筑的業主“黃牛”見狀,贊助兩個用鐵焊成的球門。在那段特殊的日子,大家不用上班,拿著工資休假踢球,踢完球一起喝酒吹牛。“藏龍島主”說,“回超”組織者最初的友誼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業主們自發形成的足球隊也幾乎在同時建立。2002年8月,18個人自發組合起回龍觀第一支足球隊,由于都是小區業主,所以把球隊戲稱為“野豬林足球隊”。野豬林隊的守門員“豆腐”說,“野豬林”對于“回超”的貢獻,不僅在于其建隊最早,而在于其一開始就以一個較為專業的姿態——統一設計隊服、隊旗、隊徽,制定隊規,大賽前安排專門的集訓等等——來對待比賽。這些細節也傳染給了后面的其他球隊。
王壬率領的“天龍隊”,是“回超”第四個球隊。這支球隊有一半隊員在鄰近的中關村、上地一帶從事IT業,60%的人有私車。“老閆”率領的“回聯隊”集中了回龍觀地區原住民球員中的精英分子。豐厚的本地資源讓他們的隊伍順利拉到球衣胸前廣告的贊助——當地最大的房地產集團給的每年2萬元。
組織聯賽的想法,完全是當時實際情況的需要。“這么多支球隊,相互約球、協調時間和場地很麻煩,不如統一組織一下,弄一個小聯賽。”藏龍島主回憶。
無論是在豆腐還是藏龍島主的印象里,2004年第一屆業主杯比賽都不是特別正規:球隊只有9支,從9月踢到10月就收場了;裁判找的是附近北京農學院的一位體育教師。但這個不甚令人滿意的開端,已經將原本各自散落踢野球的業主們捏合到一起。
2005年的第二屆,“回超”有了11支球隊。在聯賽的運作上,業主們表現出中產階層趣味中追求精致化的一面。他們一系列大刀闊斧的行動,讓“回超”在規范性上有了質的飛躍。
這一年3月4日,回龍觀業主足球協會成立,第一屆業主杯聯賽的組織者“園丁”擔任協會主席,王壬和羅伯特分任副主席,藏龍島主出任秘書長兼財務部長,“國慶”擔任宣傳部長,一位當律師的業主“老穆”成為協會的法律顧問。
那是一段與激情相伴的日子。大家往往是晚上8點多下班回到家,匆匆吃碗面就出門開會,各項決議的形成往往少不了激烈的爭吵甚至拍桌子,開會開到兩三點鐘回家睡一覺,第二天早上6點又要出門上班。
王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聯系鎮政府、公安局,讓“回超”的生存獲得政府的認可;接著找北京市足協,申請給“回超”安排國家級裁判來執法。“他本身是開公司的,比較善于跟人打交道”,羅伯特說,因為把精力都給了“回超”,王壬的公司在那一年肯定少賺了不少錢,在回龍觀和市區往返那么多次,“也沒人補貼點油錢”。羅伯特自己也為了“回超”,忙得老婆發高燒住院都沒顧得上看一眼。
宣傳部長國慶,制作了各種宣傳資料存在光盤里,給北京各大媒體打電話兜售“回超”的新聞價值,不少本身就是記者的業主也幫他支招或者牽線。老穆則為協會提供不可缺少的法律咨詢,他還開了一家飯館,這家飯館也成為足協的指定會議地點。老穆還利用自己與足球明星郭瑞龍的交情,請來史萬春、年維泗、沈祥福等足壇元老,擴大“回超”的影響力。
16支隊伍,120場比賽;22支隊伍,240場比賽,慕名而來的隊伍越來越多。由于是單循環賽制,每個球隊都必須跟所有對手打一場比賽,賽季也因此被不斷拉長。
年過不惑的趙亮率領的“北店龍馬隊”,2006年加入“回超”。他坦言,加入“回超”踢球可以省下不少場地費,因為有副鎮長蔡淑玉的支持,作為比賽場地的北京農學院球場只收取“回超”球隊一半的場地費。當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數千人參加的盛大開幕式、掙積分、排名次、請教練、請國家級裁判、享受球迷的吶喊助威、評選最佳射手、頒獎儀式⋯⋯正規性堪比中超的“回超”聯賽,其趣味性與踢野球不可同日而語。
國慶并不樂意把“回超”跟“中超”相提并論,他提出的口號是,效仿百年“英超”,打造百年“回超”。而在鄧看來,如果能一屆一屆地堅持下去,有朝一日“回超”也能走出一支職業球隊,“最近德甲排名第一的霍芬海姆,地方小得在地圖上都找不到,不就是個德國的回龍觀球隊嗎?”
困境:在“純粹”與“純潔”之間
與《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聊天的空隙,王壬、羅伯特和國慶三人一邊相互調侃、一邊替下一代旁若無人地結起親家和兄弟來——他們都有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
2006年第三屆“回超”以后,回龍觀足協原來的6名成員先后退出“回超”的管理,“現在有孩子,不能一下班就跑去開會,把孩子扔在家里”,藏龍島主說,組織長達半年之久的“回超”,對事業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回超’的事情很瑣碎,協調22支球隊、裁判、場地、政府、媒體等等方面,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豆腐是在這時頂上來的,“如果不是他接手,可能‘回超’就夭折了”,藏龍島主說。風風火火的豆腐上任第一年,就為“回超”拉來10萬元贊助。他幾乎是全職投入“回超”的經營。“回超”在他的掌控下,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
至少在羅伯特看來,這些變化并非都是可喜的。比如,原來的“回超”基本只限于回龍觀社區的業主參加,不用說很少有外援加入,就連回龍觀地區的原住民都沒有。豆腐放寬了這個限制,力挺原住民球隊加入“回超”,規定外援可以占到球隊隊員的30%。
這樣一來,就出現一些球隊為了爭奪名次,大量引進外援的情況。有一支原住民球隊,居然有9名外援同時出現在賽場上。2007年,“回聯隊”通過本隊教練請到前國腳高峰和前國安球員宮磊加盟,把趙亮所在的“北店龍馬隊”打了個10:0。這在社區網上引發了極大的爭議。
“很多外面來的十八九歲小孩,跟我們這個歲數的人對足球的理解不一樣。輸贏對于我們不是最重要的,就是圖個樂,而他們是為了踢球而踢球,習慣帶著京罵,場上小動作比較多。”
羅伯特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損害了業主足球的純粹性,“這幾年‘回超’球迷的數量在下滑,可能跟新鮮感過了有關,但也不排除與業主在‘回超’里占的比例越來越小的原因,看球的人都是沖著家屬去看的啊。”他強調,有一支“回超”的元老級球隊,到現在隊員已經面目全非。他坦言自己退出管理,與這個分歧有很大關系。
豆腐曾就這個問題多次與羅伯特溝通。“‘回超’業主隊員的年齡都在三四十歲之間,因為身體、家庭和事業上的原因,會有一個逐漸退出的過程。如果老局限在業主范圍里,過不了幾年,這些業主踢不動了,‘回超’也就自然垮掉了”, 豆腐解釋說,放寬準入的范圍,是為了聯賽的延續。
從前幾屆的經驗來看,如果把聯賽的規模維持在現有狀態,一年的支出就至少需要25萬元。除了各球隊上交的部分和向鎮里申請解決一部分,剩下的資金缺口要依賴冠名權招商來補充。2007年和2008年招商成功,但2009年受經濟大環境影響,豆腐小心翼翼地掌握著其中的界限,不讓商業化威脅“回超”的純潔性,“民間聯賽一旦有商業利益在作祟,很難持續下去,這么多球隊的利益根本沒法協調”。他拒絕了很多體育公司讓他轉讓“回超”運營權的要求。
豆腐現在的想法很多。因為曾與太原、天津、沈陽、石家莊、保定等地的業余球隊交過手,并了解到這些城市都有自己的業余聯賽,他有時甚至想,如果條件允許,可以組織北京周邊城市打一些大的城際聯賽。
看著豆腐從一名年輕門將成長為聯賽管理者的藏龍島主,卻掩飾不住對他現狀的擔憂:他現在這樣依靠吃老本來組織“回超”,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豆腐如果不能解決好自己的生計問題,那么“回超”將無可避免地面臨解體。
豆腐自己能想到的解決辦法,是找到一份既能保證上班時間、又不耽誤組織“回超”的工作,“只可惜到現在還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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