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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演員,賈宏聲的不幸是他沒有遇到一位真正優秀的導演,得到并引導他創作出一部適合他的作品,能夠解答他部分生命疑惑。而賈宏聲在沒有首肯真實之前便拒絕了與這個世界的合作
文/ 顏榴
2010年7月5日這天,北京氣溫高達40度,空氣中閃著明晃晃的光,下午6點,陽光減弱,賈宏聲選擇這樣的時刻跳下樓去。得知他墜樓身亡的消息并不驚訝,只是不敢猜測那現場是番什么景象,他的形狀和相貌如何遭到破損?畢竟他是一個好看的演員。
想起他的媽媽此時當如何搶地痛哭,還有他的父親則低著頭沉默不語。10年前,我在電影《昨天》劇組中見到了賈宏聲和他的父母,一家人在一這部電影中分別扮演他們自己:已經是電影明星的兒子愛上了搖滾樂,想成為樂手,他開始練琴,但練不成,他終日聽音樂、看錄像,想“飛”,大麻來了,他不能自制。他漸漸覺得演戲是騙人的事,不再接戲。父母聞訊從東北老家卷著鋪蓋卷而來與他同住,被兒子視為“監視”。兒子看他們一切都不順眼:肥皂應該扔掉、被套太土……大麻繼續在起作用,酷愛約翰·列儂的他懷疑自己的血統在歐洲;有一天他說看見了龍;一天晚上他咆哮著把水果刀從自己的房間扔出來,砸碎窗子一地玻璃;他把琴、書、磁帶從窗戶扔出去,因為它們太臟了,然后就像鳥一樣貼在窗戶上;他逼父親喝酒,質問父親為什么是農民并動手打了他……家人再也不能容忍,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在醫院里他繼續跟醫生跟病人扛,這里發生的一切既可笑又悲涼,最后他發現他扛不過他們——承認了自己“是中國血統,不是列儂的兒子”之后,他出院回到了現實中,他走進菜市場為家里買了黃瓜和肉餡,回到家中看到肥皂他不再覺得別扭,父親打開錄音機,仍然是他最喜歡的BEATLES,在《YESTERDAY》的歌聲中鏡頭落在肥皂上,電影在這里結束。
在拍攝那部電影前,賈宏聲早已不接戲,面對這樣一部自揭傷疤的傳記式電影,他和他的父母都付出了真誠,遺憾的是,電影對于主人公與這個世界死磕的深層意識未能揭示出來,時不時還停留在個別場景的滑稽色彩上,削弱了本應有的批判意義,在國內市場和國際電影節上都不討好。影片有一個光明的尾巴,現在看來,它違背了真實,賈宏聲從來就呆在自己的高海拔上,就沒有下來過。
賈宏聲是一個有型的演員,他集中了同樣是演員的父母的優點,形象偏歐化。而且他的確非常會擺造型,雖然曾被批評“造作沒有深度”,但作為一個演員這應屬優勢。對這點把握最好的是導演婁燁,《蘇州河》里不少特寫展示了他冷峻的中性的表情。《昨天》中也有一些不錯的鏡頭:他坐在窗臺上望著天空飛過的鴿群低聲念著列儂的詩;他扎頭巾、著皮夾克在雨里走著,從黃昏走到日出;他騎著自行車像在駕駛哈雷摩托,夕陽中來個大撒把,“飛翔”的身影映在彩霞里……但是一些質樸的或者需要恣肆表達的場面卻有困難,片中一段高潮戲他應痛哭,但他無論如何做不到,雖然從那段經歷走過來的他一定要比拍戲時痛苦多倍。這正是他的障礙,一個演員遇到了最本質的問題,如果他不認可藝術中的真實,他便無法表達,于是就拒絕表演。
《昨天》拍攝期間,我曾問他,為什么不接戲,他說都是多假的事啊,我說,不都在演嗎?他說我不行,我不能作假,寧肯不演。影片尾聲期,賈媽媽說他可能要接拍關錦鵬的電影,她的眼睛里透著希望。之后沒有信兒。一晃多年,離現在最近的是2007年他在所屬單位國家話劇院主演了根據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的小說《失明的城市》改編的話劇,《失明的城市》講述某座城市的人突然患了一種白色失明癥,人性在這種境遇中變異得令人毛骨悚然,它隱喻了現代文明和理性的脆弱,戲中充分展現了秩序和道德的徹底崩潰。對劇本十分挑剔的賈宏聲選擇這樣一部作品,至少可以說明他的藝術取向,可惜無從知曉他是否從這次演出中獲得了一些關于人生和藝術的安慰。
生于60年代末的賈宏聲是那一代演員中成名最早的人,憑借他俊朗的外形,他本可以踏上一條“光明”的星途,但是20年前他陷入了人生意義的困境,既無力走出,也沒有誰能夠幫助他擺脫困擾。10年前中國電影走上了一條“大片”之路,電視劇則全方位地擁抱歷史并關照現實生活,圈中人均忙碌不息。獨有這位昔日影星還在繼續思考人生。他封閉一切,讓孤獨浸透自己,終至失去青春的模樣。又一個10年過去,中國經濟進入了深層的資本角逐的時代,他的同儕一個個聲名日隆,在別墅和香車上搖曳著身姿,他卻依舊在那個高高的塔樓上遙望遠方,念著“風雨過后的天空,依舊有光明……順其自然”。
他還在聽音樂嗎?警方在他家里是否看見了吉他,他的墻上是否依舊懸掛著約翰·列儂的照片,CD機里沒有拿出來的唱片是否仍是他喜歡的大門樂隊吉姆·莫里森……
作為一個演員,賈宏聲的不幸是他沒有遇到一位真正優秀的、足以引導他創作出一部適合他的作品的導演,這個作品一定是能夠解答他部分生命疑惑的——雖然我懷疑,這個世界是否真有人愿意做這樣的作品。而賈宏聲在沒有得到首肯真實之前便拒絕了與這個世界的合作,這是他的真誠,也是他的堅持,并不是輕率。曾經的美少年年華老去,被人遺忘,縱身一躍又揚起生命的高點,這恰恰發生在《失明的城市》的作者薩馬拉戈6月18日去逝之后。我更愿意相信這是對藝術的真誠,并向這種真誠表達敬意。 ★
參與互動(0) | 【編輯:李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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