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你說會讓觀眾看到梅蘭芳也有平凡人的難處,這在電影中怎么表現?
陳凱歌:對于梅先生,我更多地愿意把他看作一個演戲的人,我更關心的還是他內心里面的痛楚:從小家境不太好,也違背意愿去陪過酒,這些事我們不去諱言。這些東西積累起來,可能就讓他有了一個新起點。
為什么我們現在有八零后、九零后這樣的稱謂,所謂“八零后”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后所出生的這么一批人,他們的世界觀、很多看法跟前面的經歷過很多苦難的人不一樣,梅先生之于他那個年代也是這樣。他可以算是一個五四青年吧,否則也演不了像《牢獄鴛鴦》、《孽海波瀾》。這樣的(新)戲。他開那個時代的風氣之先,所以他是那個時代的八零后。他是好玩的一個人,有趣的一個人。一般說到梅蘭芳都說他“謙謙君子”,“很中庸”,比如說反右的時候,他也得自保,甚至也得說一些違心的話,這大概也更證實了他其實是平凡的吧。
南都:你說他的好玩,是指他個性里的矛盾?
陳凱歌:不是。在今天這個時代里,通常能夠成為傳主的人,在大家眼睛里都是了不起的偉人,過去好些傳記片也都是這么拍的,所以在《梅蘭芳》里我覺得我們可以調整一下,讓大家對梅先生先有一個親近感,我們必須要拍一個讓觀眾覺得生動有趣的電影,而不是一個“某年某人做了某事”的電影。梨園行里可生動了,由于京劇當時的普及,競爭激烈得不得了,這個就是我所說的生動。
南都:每個人的人生可能都有不光彩的一面,梅蘭芳也不例外。在電影里,這種不光彩的一面如何觸及?
陳凱歌:我相信梅先生在他的一生里都有一個東西潛伏著,就是恐懼。我想今天各行各業、娛樂圈的知名人士都有這樣的恐懼。這個恐懼在我們的這個電影中被稱為“紙枷鎖”———紙枷鎖的可怕之處,孫紅雷在電影的臺詞是這么說的,“就在于它薄薄的,是紙做的,你不用一點力氣就可以撕開,但是你不能撕,你也撕不開”。你進入這個行業,就要面對這個情況,一個從小就不被師父看好的小孩,一個在上海的舞臺上曾經遭到冷遇的配角,一個在婚姻情感問題遇到周折的人,一個被五四時代的哲人和文學家看不起的戲子……這樣一些恐懼,是我們都懂的難處,梅先生是怎么面對的?一個被綁架的人,一個被無形的紙枷鎖綁住的人為什么又能這么坦然?他不在某個境界的話是做不到這樣的,是會漏洞百出的,但是他沒有。我甚至沒聽過他說一句反駁的話,一句都沒有,我覺得他可能是在自己的生活里面得了一點真智慧了。所以我覺得梅先生不是一個沒有爭議的人,他是一個有爭議的人,這才有趣。
南都:你說的這個“有爭議”在電影里會體現嗎?
陳凱歌:這個不是電影里要說的重點。重點就是故事,一切的東西都是在故事中間自然流露出來的,這樣我覺得才好。我覺得他是真實地在他的國家、在屬于他自己的那個時代生活過,你可以觸摸到他的呼吸,可以接受他的軟弱,你可以痛惜他的失敗,你可以理解他的痛苦,是這樣的一個狀態,像所有的人一樣。
他終其一生都沒有把身上那副很大的“紙枷鎖”撕破。為什么陳毅副總理說他是“一代完人”,這話我想也不是隨便說的,可見他有精神上的潔癖,他是高度自愛的一個人,這個自愛歸結起來就是一個字,就是“美”。他覺得在這個時候我給日本人唱戲不美,在舞臺上他在紐約的首演十五次謝幕,包括齊如山都勸阻說,“你不能再上去了,再上去就有點輕賤了”,他不聽。因為他覺得如果辜負了他的觀眾,不美。他就這么一個標準。所以我覺得他是一個美的化身,他對自己的要求就是一個字,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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