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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時代背景設在何處、無論格局大小,李安表現的都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困難。那種壓抑,遠非愛上敵人那么簡單
★ 文/周黎明
《色·戒》在美國上映要比在中國內地早一個多月。從“爛番茄”網站收集的媒體評論來看,幾乎看不出這是一部剛獲得威尼斯金獅獎的作品。該網站顯示,影片只得到64%的正面評價,而在權威媒體中,整體說好的只有48%。即便是贊譽的文章,也顯示出影評人對影片的大量誤讀。
誠然,獲獎并非優質的代名詞,別人喜歡的,你可以不喜歡。但誤讀是對內容,尤其是內涵的誤解。專業影評人大規模誤解一部影片的內容,可見文化鴻溝之深之巨,因為這些影評人對李安并沒有成見,他們都非常喜歡《斷背山》等之前的作品。
在我拜讀的數十篇美國主流媒體影評中,幾乎沒人注意到那幫學生在香港殺死易先生的下屬是因為那人敲詐他們,他們是迫不得已,文章均把學生的行為形容成“謀殺”;還有一個更嚴重的誤解:以為王佳芝從香港去上海是為了追易先生,這等于他們沒有看懂或留意王佳芝剛回上海的那段過場戲。《村聲報》的影評人一邊盛贊張愛玲的小說,一邊批評影片的麻將戲太過冗長,難道他不知道小說近三分之一都在描述打麻將嗎?
誤讀麻將戲極為普遍,原因是大家都把麻將桌上的對白當成了閑聊,沒有聽出弦外之音。官太太們對物資緊缺的抱怨暗含了對時局的描述,而她們提及的鉆戒更是點了題,當王佳芝后來看到一顆六克拉鉆石時,第一反應就是“鵪鶉蛋”,這個頗具諷刺意味的比喻便起源于麻將桌。至于張愛玲的壓軸臺詞“不吃辣的怎么和得出辣子?”更是無人提及。隔著語言和文化,他們怎能體會個中奧妙呢。
多數影評人抱怨影片基調太冷,前三分之二太冗長,殊不知那正是“戒”在發威,而“戒”正是“理智與情感”中的“理智”。男女主角(甚至連鄺裕民)身上都同時包容了“色”和“戒”的矛盾:王佳芝的脆弱感情與暗殺任務之間的矛盾,易先生偷情和保護自身安全之間的矛盾,鄺裕民對王佳芝的暗戀和抗日理想之間的矛盾。在和平時期,前者是常態,但在亂世,壓抑是保全自我、成就大事的基礎。其實,鄺裕民從愛國宣傳發展到很業余的暗殺計劃,本身就是一種從“戒”到“色”的演變。到頭來,所有人幾乎都葬身于非理性的沖動。
如果看不到這克制和偽裝的必要,也就無法理解男女主角關鍵時候為什么會喪失判斷力,更不會正確解讀幾場情欲戲的內涵。大家都看到了其中的虐戀,少數人甚至看出易先生的行為是其日常工作(給抗日分子上酷刑)的一種延伸,但沒有人注意到這幾段的象征性以及性質的演變。三段暗示著兩人關系的三個階段,分別是虐待、畸形、和諧。正因如此,它們是無法用幾個頭部特寫來替代的。有人怪它們不夠唯美,不想想他倆遠非普通的情愛關系,當然不能用柔光加暖色的養眼處理。
有時,我甚至覺得這幾段情欲戲對于西方觀眾起到了誤導作用,導致大家忽視更重要的細節。細節是該片最值得稱道之處,但除了道具布景獲得影評界的泛泛稱贊,男女主角之間的一個小眼神、一個小動作,則是西方人士難以捕捉的,正如加拿大《環球郵報》影評人承認的,“我們能感受到,但不能猜出其含義”。
很多人都提到了也曾叱咤好萊塢的荷蘭導演保羅·范霍文的新片《黑皮書》,講一個猶太女青年色誘納粹的故事。也許《色·戒》的劇情用了相同的套路,但在我看來,《色·戒》與李安以前的作品主題上一脈相承,特務和色誘只是表層而已。無論時代背景設在何處、無論格局大小,李安表現的都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困難。那種壓抑,遠非愛上敵人那么簡單。
好幾位影評人都發掘了影片中埋藏的西片“典故”,如《波士頓環球報》所言:“影片中出現了加里·格蘭特的《斷腸記》、英格麗·褒曼的《間奏曲》,以及希區柯克的《深閨疑云》,把三者聯系起來,不就是他們三人主創的《美人計》嗎?”而《美人計》在劇情上堪稱《色·戒》的前輩。
由此可見,當一個西方影評人面對西方文化的暗喻時,他的解讀能力要強得多,而《色·戒》盡管外表很通俗、很國際化,但內核卻很東方、很中國,因此,他們不僅沒有看出易先生和王佳芝之間一步步互相試探的色與戒的探戈,更沒看出易先生和他秘書的關系,沒有看出易太太對他花心丈夫跟王佳芝的偷情一目了然。
《色·戒》在美國的遭遇,讓我對跨文化溝通多了一份悲觀。連李安那樣的高手,都不能轉述字里行間的暗流涌動。不過,也難怪,我第一次閱讀簡·奧斯丁,也覺得是一群娘兒們在無聊地嚼舌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