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妮訪梁朝偉
由吳宇森導演,梁朝偉等人主演的《赤壁》,上部已暫定7月10日公映,但有關《赤壁》的拍攝內情,主創人員尚未公開向媒體談論過。梁朝偉做客本報南都大牌檔,接受主持人香港作家林燕妮的訪問,首次公開談論他拍攝《赤壁》的種種艱辛之處。———泊明
一墮馬便沒命了,那么多的馬一齊奔騰,你摔在地上叫救命沒人聽得到的,必然讓馬群踩死。頭盔和鐵甲共重幾十斤,很要命。
那頭盔是鐵造的,夏天燙死人,冬天卻如把頭顱放了進冰箱。冬天零度以下,連化妝車都變成雪柜,幸而我自己有輛汽車拖動的活動車屋子。
敬業
《赤壁》一天沒拍好,一天我都不會喝酒。
偉仔悠閑地坐在餐廳里,他一定早到的,你約他下午三點鐘,他必定早過三點便抵達的。奇怪的是,一向愛品酒的他這回滴酒不沾,因為那天《赤壁》還沒拍完。
“戲拍完了我才喝酒的,特別是《赤壁》,拍時天氣太極端,體力付出很大,不敢喝酒。”偉仔說。“如果喝的話,你往哪兒買你喜歡的酒?”我問。“從香港帶去。不過一天沒拍好,一天我都不會喝酒。”他是個絕對尊重演員守則的人。
“你拍《赤壁》愜意嗎?”偉仔聳聳肩:“我是為了幫吳宇森、挨義氣。”原因他不說。“《赤壁》片長達四小時,分成上下兩集。上集是長坂坡陸戰,與曹操交鋒,孫劉聯盟;下集是孫尚香混入曹營,周瑜猜度曹操怎么水戰。”
導演
吳宇森這樣的人是絕種的了,事事為他人設想。
“是在河北拍的,在水庫里建船,演員也在河北。特技很多,亦有戰船的小模型。人太多,很多千軍萬馬的場面,難以控制。一個鏡頭七百個人。一個鏡頭拍完了,再把那七百人叫回來歸位,至少得花兩小時。還要檢查他們的頭發有沒有露出頭盔之外,衣服是否完整。導演一個人要管很多事情的。”
“還有保險公司派來的人,每一刻都在監視著,不合條文的意外他們不會賠償的。每個導演都超支的了,看見導演那么辛苦,最好別問他任何問題,太多人有事情問他了。”
“吳宇森人很好,即使他生病了,在醫院打完點滴他也不會讓人知道的。我跟他合作過。《喋血街頭》演飛仔,《棘手神探》演臥底。吳宇森這樣的人是絕種的了,事事為他人設想。”偉仔娓娓道來:“我會先從《赤壁》談起,再說《色,戒》和另一部新片。”《無間道》他亦說了一陣子。
普通話
請了個老師教我普通話,每天三四個小時,說得喉嚨都痛了。
“好萊塢拍的《無間道風云》,以編導來講,他們是把人物寫得扎實豐富的,那人小時候有什么朋友,住在什么地方,為什么他的性格演變成如今那樣子,好萊塢至少有八成基礎給你。香港因為不夠錢,我們會偷懶。你有沒有發覺港版《無間道》沒有汽車追逐和槍戲的戲?劉偉強很有自己的風格。好萊塢版的導演斯科西斯,我很小時已經看他的電影了,我喜歡他的風格。”
“香港的劇本,有些只給你三成人物基礎,余下七成你自己揣摩。因為不夠錢用,香港只花了三百萬港幣搭了一個警察局。你有沒有發覺我們沒什么內景的?都是不用錢的外景。單靠香港的票房是不夠的,如果沒有大陸,港片便會萎縮。大陸有六七千萬票房可以補貼成本,如今港片中已經沒有了東南亞市場了。比方說《色,戒》,在港收四千八百萬元,臺灣六千多萬,韓、日百多萬,大陸便收一億多。”
偉仔是地道的香港仔,問他拍普通話片時有沒有困難。他說:“請了個老師教我,每天三四個小時,說得喉嚨都痛了,覺得很悶。但想一下,老師豈不是比我還悶?每句對白我都練習過一千次,劇本當然記得。我安排了拍戲時老師還扮演我的助手,隨時提點我。”
困難
《赤壁》起初一天只能拍兩個鏡頭,光是脫衣服穿衣服都一小時了。
談起非母語,偉仔說:“說英文,我不會完全學足洋人口音,有小小中國音是好的,很性感啊。”(他邊笑邊用手把豎起的毛管槌下去。)“如果有一天湯姆·克魯斯用百分百正宗的廣東話演戲,會把我嚇死啊!”偉仔很聰明,很懂得把事情往兩邊看。
偉仔邊吃意大利蘑菇邊說:“我發覺拍戲越來越體能不夠了,畢竟四十幾啦。如今拍戲,我只接體能應付得來的,要好玩的。這幾年拍了幾部那么好玩的電影,他日不能回頭再拍了。”他已是五屆香港影帝,和不曉得多少個各形各式的影帝了,拍戲,他追求的是好玩。唉,梁先生,好玩都得像你那么有天分才行的啊。這些年來,他演過很多種不同的人物,夠他玩的了。
“要整個團隊好才行,不開心的工作我如今不會做的了。《赤壁》有元奎、梁柏堅和細華作武指,在大陸亦有。起初北上,一天只能拍兩個鏡頭,光是脫衣服穿衣服都一小時了,攝氏四十度啊,得先服下防中暑的藥丸,還要每個人都聽話才能拍得一個鏡頭,下午才能拍另一個。”
假發、頭盔又是另一煎熬人的東西:“戴頭盔時不戴假發的,我最怕戴假發。可是那頭盔是鐵造的,夏天燙死人,冬天卻如把頭顱放了進冰箱。冬天零度以下,連化妝車都變成雪柜,幸而我自己有輛汽車拖動的活動車屋子。”
問他這個周瑜有沒有墮馬,“沒有,一墮馬便沒命了,那么多的馬一齊奔騰,你摔在地上叫救命沒人聽得到的,必然讓馬群踩死。頭盔和鐵甲共重幾十斤,很要命。”
如何演
我是臨急被召上陣的,一時不知要怎么演周瑜,那惟有一邊做一邊琢磨。
怎么演繹赤壁之戰的總指揮,美姿客、上陣時親冒矢石、閑時懂得彈古琴、擁有美人小喬的千古英雄人物周瑜呢?偉仔說:“我是臨急被召上陣的,一時不知要怎么演周瑜,那惟有一邊做一邊琢磨。越做越覺得周瑜的性格似吳宇森,永不埋怨,很積極的。《三國》是個群英會,每個人都有生存空間,我沒覺得周瑜比所有人能力高,可能是他性格好(這是合乎史書記載的,《三國演義》不是正史,而是小說)。做啊做的,我跟吳宇森說:‘越來越似你了!’”吳宇森一向有個英雄情意結,史書(《吳書》)上的周瑜是很大量的(性度恢廓),并不如演義中一般小器。吳宇森最喜歡的便是這種人物。
我問偉仔:“這么拍來,赤壁之戰曹操戲多,孔明戲少,因為他其實跟赤壁之戰無大關系。”偉仔答道:“初接劇本,我還認為曹操好像是主角,孔明則真的沒多少戲。吳宇森的中國英雄情意結很強。”這時偉仔的蠱惑又出來了:“我以后不拍黑社會戲了,我要做校長,做成功的事啟發青年人。”
叫苦
周瑜得舞劍,騎馬,彈琴。吳宇森叫兩個人給我示范一次。我問:你不是以為我這樣便懂得彈古琴吧?
之后便叫救命了:“周瑜得舞劍,騎馬,彈琴。他叫兩個人給我示范一次。我問吳宇森:‘你不是以為我這樣便懂得彈古琴吧?還要騎著那頭馬作障礙賽,人那么多,我怕你了。你到今天才說周瑜要做這些這些這些,一會兒你便拍了么?’吳宇森說:‘隨便動一下嘴皮子,邊喝湯邊跳舞便是。’”我笑道:“丈夫處世兮立功名……”偉仔道:“正是那首,一邊彈那既長且大的古琴,一邊唱慢歌,一邊跳Disco那樣,一邊打一邊咪嘴。沒有音樂的,只有個老人唱給我聽一下。那我惟有戴著耳機聽,有些咪嘴,有些咪不成,因為節拍與劍舞一慢一快的合不來,吳宇森肯定不懂得跳舞。他說:‘拍少點近鏡便行。’但戲院黑漆漆,銀幕那么大,遠鏡一定都露出馬腳的。”
李安和《色,戒》
李安要求很嚴,我接戲之時不曉得有做愛場面的。
談完《赤壁》談《色,戒》。
“李安要求很嚴,我接戲之時不曉得有做愛場面的。他給我原著參考,我沒拍過那么怪的戲,好怪。那么我準備帥哥的外表去了,怎知他不要帥哥,要不帥。我拍王家衛的戲太多了,拍完《2046》已經覺得悶,慣性的手勢姿勢自動會有,好悶。我還有沒有突破呢?我都拍過很多做愛場面的了,拍王家衛的戲也有。但我是個泡溫泉也不可以裸體的人,在家洗完澡我都要用毛巾包著的,在媽媽和女友面前都如是。泡溫泉,那一小方毛巾那么小,用來掩什么呢?原來日本人是用來沾冷水放在頭頂的。”
王家衛和《一代宗師》
我跟王家衛有如老夫老妻,分開一段時期,大家都多了點料子,再重逢的感覺很窩心。
偉仔與亡友張國榮拍過王家衛的《春光乍泄》,演同志戀人。
“兩張床,接吻,做愛,起床抽煙,全部要做,我怎么遮掩才好?工作人員對我說:‘張國榮準備好了,你看看他怎么防止走光吧。原來張國榮在那話兒全粘上了膠紙,我一看:’呀,是這樣的嗎?‘”
“我說:‘把內褲往下拉一些可以了吧?’結果我不愿意看那日拍的片子的playback,嚇得七天沒人敢跟我說話,怕我發脾氣。拍完回港后,才覺得不夠逼真。”
到了拍《2046》,第一次全裸。王家衛說:“你從床上碌出來便成。”偉仔說:“那樣豈不是什么都看見了?”他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其實早在拍《春光乍泄》之前,偉仔初出道的時候,一夜我跟張國榮在街上漫步,在不遠的前面偉仔也在走路。張國榮那時已是天王巨星,他跟我說:“我很欣賞偉仔。”張國榮是心直口快的,他欣賞誰便會毫不吝嗇地說出來。于心地純良的張國榮而言,沒有同行如敵國這回事。
問他:“王家衛的戲你拍夠了沒有?”之前他已拍過《重慶森林》、《春光乍泄》、《花樣年華》、《2046》、《殺手蝴蝶夢》和《人民英雄》。偉仔答道:“仍會合作的。我是個很久才能跟人家熟稔的人,很慢熱,很久才生出信任之心。我很喜歡王家衛那一組人,不會介意跟他拍戲。大家分開一段時間、再會合,看一下別的東西才新鮮。我們熟得他放個攝影機在那兒就知道他想我做什么了,不用劇本的。我們有如老夫老妻,分開一段時期,大家都多了點料子,再重逢的感覺很窩心。”
“下一部王家衛的片子叫什么?”我問。“《一代宗師》,葉問傳。”“王家衛拍武打片?”我訝異起來。偉仔說:“葉問是個很有趣的人,我又得學詠春拳了。以后,最理想是兩年才拍一部戲。這兩年來所接的戲都是令我心力交瘁的。我不會找人開戲給我,人家會找我的,合心意的便接。不想接的便說不喜歡劇本。”我問:“人家可以改劇本的啊?”偉仔搖頭微笑:“人家怎會為我一個人而把劇本重寫?這樣推戲最好了。”
梁朝偉自己
我至今仍不覺得自己是好演員,只是拍戲很好玩,做完了一出好戲,內心有無名的快感。
“拍戲,如果我準備好70分,到現場時可以做到90分。我寧愿你事先讓我辛苦地做準備功夫,好過到現場打天才波,變得0分。很磨人的,不能做到最好,以致能考90分的人只考得50分,憋死人了。那我會很挑剔,自己很后悔,看見都不舒服。”他對自己要求那么高,難怪影帝獎成災。
“如果我終日不停拍戲,觀眾不會給我加分的,我做得好是應分的。如果編導好,整組工作人員好,對手好,演員才放心讓導演指導。想想看,做你平時沒做過的,做個不是平時的你,天時地利完全配合,真的比中六合彩還要難。”
跟著偉仔泰然地檢討自己:“我至今仍不覺得自己是好演員,只是拍戲很好玩,做完了一出好戲,內心有無名的快感。做得頓一下頓一下的便不順了,不好受。我有天分,不過天分不是信心。演員大了,應重看自己年輕時的片子。經驗和經歷是買不到的,不同年齡的味道是不同的。有如打太極拳,二十歲時打跟五十歲時打會不同的。”
《色,戒》前戲
《春光乍泄》替我準備好了去做《色,戒》。
別以為偉仔只是憂郁小生,他那雙眼睛是會笑的。所以他在《色,戒》中扮演易先生那中年漢奸,拍出來效果比他自己想像的好。“我還以為我會既老又討厭啊,料不到完全沒事。”對的,沒有人會憎恨易先生,我曾說過,《色,戒》一片是李安和梁朝偉的《色,戒》,不然那部戲我會看不下去,遑論億多元票房了。
偉仔說:“拍戲我說過越南話、上海話都不好玩的,有如背著個三十斤的啞鈴演戲。《色,戒》中搓麻將那一場我的對白不多,但不曉得什么時候插入,演完了很有成功感。”假如你是演員,導演突然叫你跟三個女演員打麻將,而你不知道她們已經說過什么,當時心態如何,你應怎么自處,的確是很難的。
問偉仔:“你會不會做一生演員?”偉仔答道:“得體能應付得了方成。從頭做到尾很辛苦的,文藝片那種精神上的張力也是很累人的。不過可以說,《春光乍泄》替我準備好了去做《色,戒》,我會跟你細說其中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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