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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識的鬼子兵與我不認識的大學生

        方軍

         

        本文作者采訪了許多當年的“鬼子兵”

        (前言)一個中國大學生在聽方軍演講時遞上紙條,上面寫著:「日本侵華是否推動了中國歷史文明進展?我認為是!

        「知道『九.一八』嗎?!中國人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我曾在日本留學數(shù)年,因為窮,所以一直沒回過國。

        作為打工,應一日本老兵之邀,我利用暑假在札幌市民會館給7名原侵華日軍老兵講過課。課題分4個單元,上下午共4節(jié)課,收入兩萬日元。這是我唯一的演講收入,為了這筆收入,我心中至今有個解不開的「結(jié)」。

        在日本演講與在中國大學生中演講有巨大的區(qū)別,日本人是真心實意在聽。那認真的樣子我難以忘懷。

        面對侵華老兵,我自我介紹我曾在日本國駐北京大使館的領事部工作過,還在《讀賣新聞》北京分社工作過4年。這些老兵都說:

        「是嗎,要是那樣的話,我們感到你很親近!

        想起「九.一八事變」我的心里就發(fā)緊,眼前這些老人中,哪一個的手上沒沾過我們同胞的鮮血呀。我在一片笑聲中沉下臉來:「知道『九.一八』嗎?!中國人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教室里死一樣的沉寂。日本老兵們充滿滄桑的臉上堆滿嚴肅,像沉重負擔下的塑像。他們嘴角使勁地拉下來,使嘴角和鼻角間連出一條條深深的溝壑,像個「八」字。

        一個老人打破僵局說:「你剛才自我介紹時說你是北京人呀!

        我說對了,說到「九.一八」時,我就是沉陽人;說到「南京大屠殺」時我就是南京人;說到「盧溝橋事變」時我就是北京人?傊沂侵袊恕_@是我唯一一次「打工演講」,是收取了報酬的演講。

        「去大學演講」使我感覺到沉重、尷尬、無奈和彷徨起來

        回國后我寫了本書《我認識的鬼子兵》,正版發(fā)行量很大,盜版量更大,后來又被改編為話劇和電影,我不期然成了一個小小的新聞人物。

        于是,「演講」彷佛成了一個「朋友」時常敲敲我的破門,令我這個小人物去了不少大學演講。在領略酸甜苦辣的同時,我在「南京大屠殺」60周年的日子里,和CCTV主持人方宏進在《東方時空》對話;在大連、沈陽、北京、四川、香港等地與讀者見面,在當?shù)仉娕_、電視臺與聽眾對話。漸漸地,唯有「去大學演講」使我感覺到沉重、尷尬、無奈和彷徨起來。

        我發(fā)現(xiàn)不少中國的大學生對演講的心理狀態(tài)不是「要聽」,而是為了尋開心,因為演講者畢竟生存在與他們大相徑庭的精神世界里。演講時當眾給演講者提一些怪問題,讓演講者尷尬,下不來臺;蛘弋敱娰|(zhì)問,表現(xiàn)出當代「幸運兒」的豪邁氣概。青春期在公眾場合向異性顯示「力量」,這也是自然的本能,無可厚非。但是,面對中國的屈辱歷史,個別大學生竟然能在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說出許多奇談怪論來,讓我瞠目結(jié)舌。

        比方,一所大學的學生給我遞上來的紙條,有很多我就回答不了:

        「我聽說一位大連人曾認為如果由日本人來治理大連,肯定比中國政府治理得好,對此你怎么看?!」

        「日本侵華是否推動了中國歷史文明進展?我覺得是!

        「您是否覺得你的作品被政府當局利用了?」

        還有一所重點大學,一個男同學認為「侵華戰(zhàn)爭促進了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他還毫無顧忌地給我留下呼機號。

        一個很漂亮的女同學說,中國觀眾看話劇《我認識的鬼子兵》時不該鼓掌,原因是「俗氣」。這個發(fā)言,讓我和一起演講的汪遵熹導演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在北京教育學院演講時氣氛最融洽,原因很簡單,那里的「學生」不但都是成年人,而且,他們是從大學和高中來進修某項學科的在職老師。所以,他們有健全的歷史感。

        在沈陽市的一所大學最讓人尷尬,我沒講5分鐘好幾百人就開始坐臥不寧,問其原因,眾口一詞:「我們等著跳舞呢!褂谑牵颐髦堑亍妇推孪麦H」說:干脆!咱們一起跳迪斯科!

        那一刻,我的心在流血。

        沈陽的這所大學學生怎么能忘了「九.一八」呢?他們起碼應該忍受15分鐘之后再去迪斯科吧。這件事,我現(xiàn)在還無法不「耿耿于懷」。

        更有甚者,在我演講時一位上海籍學生向我提問:

        「關于日本國侵華戰(zhàn)爭所犯罪行的問題,日本向中國謝罪又怎么樣?不謝罪又怎么樣?謝罪的話,我們能得到什么?」

        他的意思顯然是謝不謝罪都沒關系。

        據(jù)說這位學生還有一套理論,他的理論是:「好比我和張三打架,被張三掄圓了給了我三個大嘴巴。我能天天追著他的屁股讓他向我道歉嗎?」

        上海籍學生提問之后,舉座沉默。

        這時一名叫陳一的女學生告訴他:「我們得到的是尊嚴!」

        她的話立刻被掌聲淹沒了。誰說今天沒有趙一曼?誰說今天沒有八女投江?誰說今天的人們除了錢什么都不關心?誰說今天的中國青年們不關心歷史上的恥辱?誰說謝不謝罪中國人無所謂?!陳一的發(fā)言就是中國人民的心聲,如雷的掌聲就是當代大學生們的堅定態(tài)度。

        可那個上海籍學生還要和我辯論,他要我的「伊妹兒」,跟我沒完。我很想和這個學生打架,給他當眾來個大背胯。但是,這個辦法畢竟很粗野。我最終還是決定要說服他。

        我遠在成都的朋友,收藏家樊建川先生托人送來一本叫《「八.一三」日記》的收藏品,我準備把它整理出來在上!段膮R報》上連載。然后把連載的《文匯報》送給這位在中國人民大學學習的上海籍男生。他可以關心怎么賺錢,也可以關心具體得到什么實惠,但是他不應該忘記1937年8月13日侵華日軍在他家門口犯下的滔天罪行。

         

        原東北抗日聯(lián)軍總指揮楊靖宇將軍于1940年2月23日被日軍殺害。圖為將軍遺體。旁邊站的是侵華日軍。

        這本日記起止于1937年8月12日--9月11日,共記31天。日記的記述者叫張德治,當時就職于上海長城唱片公司。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的前一天(即1937年8月12日),作者目睹形勢,以一個中國人的直覺,自忖一場大戰(zhàn)迫在眉睫,自己有責任記錄這一段歷史,便在日記中寫到「虹橋事變發(fā)生后,滬上情勢步步緊張,數(shù)日內(nèi)戰(zhàn)事勢必爆發(fā),擇今日起將新聞戰(zhàn)況載于冊中,俾留紀念。」

        作者在8月12日的日記中寫到「今晨九時一刻,因有日軍三十余人進攻八字橋,發(fā)生沖突,槍聲密似連珠,即被我軍奮勇?lián)敉!乖谶@段文字之上眉批四字--「滬戰(zhàn)爆發(fā)」。區(qū)區(qū)四個字,令人觸目驚心!

        8月23日,「炸彈落于日升樓,墜落地點四度路,路口交通警亭附近,轟然一聲,全市震動,滿街血肉橫飛,遍地陳尸,慘不忍睹,在此遇難者四五百人!

        8月31日,「我軍在羅店鎮(zhèn)屢得屢失達六七次,此數(shù)晝夜之沖鋒、肉搏,分左、中、右三次包圍,使得完全克復!

        ……

        我不相信這本日記對那位上海籍學生會毫無觸動。

        為了教育這位學生,我?guī)缀趺恳惶於紨D出時間和幾位原侵華日軍老軍人聯(lián)系。我希望他們能到北京來,就去中國人民大學演講。

        在北京工作的79歲的田中先生在侵華戰(zhàn)爭時是關東軍的中尉軍官。我告訴他中國人民大學學生的言論后,他大驚失色!该磕晡覀冇5000左右的學生來北京參觀盧溝橋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在北京的中國大學生有多少人去看這段歷史呀?」他問我。

        「據(jù)我統(tǒng)計有一百人吧!刮一卮。

        田中先生反對侵華戰(zhàn)爭,反對時至今日日本政府不向中國人民謝罪。他說,1945年,他們在東京的下級軍官就曾經(jīng)秘密商談過,要用什么方法脅迫天皇早日投降。他詳細地用中文講了對1890年中國大清政府的看法,還有日俄在大連的爭斗,日本瓜分山東而引發(fā)的「五四運動」,關東軍的由來,等等,等等。我一邊聽一邊想:此時此刻,中國人民大學的同學們在該有多好。--聽聽侵華日軍老鬼子給我們講了些什么,這種機會怕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但是,田中說為了這個上海籍的學生,他樂意去大學演講。

        「我已經(jīng)87歲了,能在貴國謝罪,也許是最后的機會了!

        本多立太郎先生今年87歲。1939年他作為召集兵來到中國。1943年他再次被召集入伍去日本國北千島服役,1945年被蘇軍抓到西伯利亞服刑,1947年8月回國。對于我的邀請,本多先生非?蜌,他給我來的信,每一封的開場白他都用「機下」這個詞匯。

        「機下」的意思是,我跪在你的面前。

        他知道我兩個叔叔都慘死在侵華日軍的刀下。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聲明:他和東史郎不同,他不會揭發(fā)戰(zhàn)友。他明確地告訴我:普通士兵沒有罪,有罪的是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日本天皇。

        十幾年來,他在日本國演講700次,共有8萬人聽過他的反對戰(zhàn)爭的肺腑之言。

        我說:「你能給日本青年講,為什么不能給中國青年講講?」

        「我是個有罪的人,我有愧于貴國國民。」他說:「對于你的一再邀請,我去不去呢?我在猶豫。我已經(jīng)87歲了,能在貴國謝罪,也許是最后的機會了,還是聽從您的安排吧!

        寫這封信的日期是在1999年11月26日。

        (摘自1月12日《中國青年報》)

        最近更新日期:2000年04月20日
        中國新聞社版權所有,轉(zhuǎn)載稿件務經(jīng)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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