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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相李斯

          《秦相李斯》錢寧著

          作者的話

          李斯這個人物,讓我著迷已經很久了。20歲時,第一次在《史記》中讀到他的列傳,便有一種悚然的感覺。后來多讀了幾遍,想見其為人,那中間隔著的兩千年的時光竟?jié)u漸融解消失了,覺得他好像還活著,在我們中間。

          若有讀者,在節(jié)假閑暇之日或夜深人靜之時,隨意翻開此書,讀到某章某節(jié)某段某句,也能會心一笑,作者就算是有了知音。

          一

          李斯初見秦王嬴政,被嚇了一跳,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秦王長得瘦小枯乾,面目丑陋,在金光熠熠的龍榻上,著一身緇衣,像一條蟒蛇似地蜷縮在一角,一動不動,觀之令人駭然。他看上去有些骨骼發(fā)育不良,含胸隆背,帶有明顯的佝僂病癥狀,不是缺鐵就是缺鈣。好在是鷹鼻鷂眼,看起人來,目光銳利而陰沉;加上嗓啞音沙,說起話來,似狼嗥豺笑,總算還有幾分君王的威嚴。

          面見秦王,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李斯為此苦等了多年,也頗費了一番心機。

          入了呂府之后,他一直沒有出頭的機會。每日的工作,就是謄抄《呂氏春秋》,一抄就是幾年。當時,在相府中混飯覓食的舍人有三千多,個個飽讀詩書,思深慮熟,于經國濟世,各有奇策宏論。討論發(fā)言,人人爭先恐后,聲高氣壯,惟恐相國大人聽不清似的。李斯輪不上插嘴,只能憋著滿腹經綸,暗自著急。

          直到《呂氏春秋》抄清呈上之日,他那一筆工整娟秀的“花鳥字”,才終于引起了相國的注意。相國善于用人,決定讓他入宮任侍衛(wèi)郎一職。

          雖在宮中,李斯仍然無法見到秦王,只是在秦王的車騎駕輦出入宮門時,遠遠地瞥見過幾眼。一晃一年多,他心焦起來,這時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一直沒有聯(lián)系過的趙高。

          趙高是熱心人,宮中關系又多,沒幾天,就把他帶到了秦王面前。

          “趙高說你是荀卿的弟子,很有些才華。不知有何可以教寡人?”秦王問,帶著一種冷傲,不知因為是年輕還是因為是君王,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李斯微微一笑,為了這一刻,他已經準備了很久。他不慌不忙地反問道:“不知秦王是否有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他深知,君王的內心一般被兩種欲望所左右:一是保住王位的恐懼;一是擴張權欲的貪婪。

          “一統(tǒng)天下是先祖未酬的壯志,寡人如何敢忘?”

          “當年,先祖穆公雄霸一時,最終卻未能并兼六國,為什么?”李斯抓住機會,開始侃侃而談,“因為歷史時機還未成熟。其時,周德未衰,大家需要維護一個團結的大局!

          秦王坐正了身子,聚精會神地聽著。

          “現(xiàn)在形勢不同了。周室已滅,諸侯相伐,各國兼并已成趨勢。”李斯講開了,聲調頓挫抑揚起來,語速也越來越快,“一百多年來,六國懼秦國之威,猶如地方郡縣害怕中央政府一樣;如今,以秦國之強,大王之賢,消滅六國,那還不就像打掃爐灶里的灰垢一樣容易!一統(tǒng)天下,此乃超越三皇五帝之偉業(yè)。若陛下有此雄心,李斯愿為大王效力!

          秦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身子前傾,兩手緊緊地抓住王榻的扶欄。他盯著李斯,目光像是穿透了他似的:

          “說下去!

          李斯迎著秦王的目光,放低了聲音,加重了語氣,繼續(xù)說:

          “小臣曾從荀卿學帝王之術,知自古成大業(yè)者,成于創(chuàng)造機會,敗于坐等成功。關鍵時刻,心要狠得下去,手要辣得起來。愿大王深思!

          “寡人該如何去做呢?”秦王急切地問。

          “小臣以為,秦國所不愿見者,乃六國之合縱,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對付秦國。故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乃當前之首要任務?梢耘芍\士,潛赴六國,游說諸侯大臣。可以金玉交結者,則厚財賄之;不可以金玉交結者,則利劍刺之。如此,各國相疑,君臣互嫉,秦然后可一一擊破之。”

          言畢,李斯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已將秦王說得心動了,而自己才智顯然也給秦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要能贏得秦王的賞識,日后就能前途無量。

          二

          李斯入宮后,深得秦王寵信,被委以廷尉一職。不幾日,秦軍在前線突被襲擊,遭遇了多年來沒有過的大敗。

          夜深了,已到四更,秦王吩咐左右,立即將國尉尉繚、廷尉李斯叫來。

          不過片刻,尉繚、李斯便各自從暖和和的被窩中爬起來,急匆匆從府第趕到宮中。

          尉繚、李斯被帶進來的時候,秦王仍一動不動地面對著地圖。過了許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大軍伐趙,征戰(zhàn)經年。雖破城取地,斬首無數(shù),卻勝負未決。如今又遭不利,令人心中焦慮。寡人準備傾境內之師,全力攻趙,三月之內,攻破邯鄲,絕滅趙國!闭f著,他轉過身子,看著站在下面的尉繚、李斯,“二位以為如何?”

          李斯沒有吭聲,側頭看了看站在旁邊的尉繚。

          “大王差矣!”尉繚朗聲說道,抬起頭,迎著秦王銳利的目光,“微臣以為,以天下大勢而論,伐趙不如攻韓。”

          尉繚本是魏國大梁人,因著過一本兵書《戰(zhàn)權》,很早就博得了“著名謀略家”的名聲?伤谖簢鴷r一直郁郁不得志,滿腹謀略,無處施展。后來,年輕的秦王讀了他的著作,萬分佩服,將他請到咸陽,與他衣食共享,車馬共乘。兩人日夜長談,將天下各種陰謀詭計都探討了一遍,甚為投機。他從此成了秦王最親近的謀士。當時秦國上下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逐客運動”,秦王一時不好給他這個魏人安排位置,便將他虛掛著,一掛幾年。就在他有些絕望而想離開秦國時,“逐客運動”宣告結束。作為撥亂反正的結果,他被任命為國尉。任命發(fā)表時,滿朝文臣武將都傻了眼,面面相覷,東瞅西瞧,不知誰是尉繚。

          “臣聞:攻城攻其缺,擊敵擊其弱!蔽究澙^續(xù)說,“趙,仇國也。非弱國也。其西有黃河,東有清河,北有易水,南有漳河,有天塹難越,險隘可守,且與秦隔千里之遠,中有魏為屏障,背有燕為后援。大軍征伐,孤軍深入;兵馬跋涉,未戰(zhàn)先疲;以用兵計,不可不慎。趙王無行,國政昏亂,但朝中尚有良將如李牧者在,民心未散。韓,雖非仇國也,乃弱國也。西當函谷關口,通途大道,無險憑依,長驅直入,指日可破。其國羸弱已久,武備松弛,且韓王昏聵,將相無能,懼秦甚矣!一舉滅韓,震駭天下,則六國合縱之盟瓦解,諸侯必爭先事秦,以求自存。大王的雄心是掃平六國,并兼天下,非逞一時之快,此事關大局,萬望三思!

          尉繚平靜地結束了陳述,等待著秦王的反應。

          “趙,是一定要伐的,”秦王慢慢地說,目光盯著尉繚低垂下去的眼睛,“不過,國尉所言有理。韓,雖為友邦,多年事好,實乃彼弱我強,不得已耳。落后就該挨打,故滅之可也。寡人聞韓國有韓非者,甚有賢名,聽說亦是荀卿的弟子?”

          說著,秦王的銳利目光掃到了李斯的臉上。

          站在一旁沒有說話的李斯,馬上緊張起來。

          “小臣曾與韓、韓非同窗一載!崩钏拐f,心里怕有牽扯,竟有些結巴起來,“不、不過,自畢業(yè)后,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

          “廷尉曾對寡人說過,”秦王仍慢慢地說道,“六國權臣名士,可以金玉交結者,則厚財賄之;不可以金玉交結者,則利劍刺之。不知對韓非,該用哪種方法?”

          “韓非,乃君子也,恐怕不會為財所動,也難以死懼之!崩钏规(zhèn)靜下來,小心地擇著言辭,『小臣以為,君子所求,只在『理解』二字。韓非數(shù)次上書韓王,韓王不用,其心怨之久矣。大王若能用之,韓非感知遇之恩,必反韓投秦,竭死報效。小臣愿為大王說之!

          秦王微微點頭,感嘆說:

          “寡人早年讀過韓非的《孤憤》、《說難》,若得見其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三

          韓非到了咸陽,當晚就去看望當年的同窗李斯。

          他是作為韓國特使出使秦國的。不久前,秦師忽然東進伐韓,三十萬大軍壓境,邊關頻頻告急。韓王驚恐萬分,立即求和,納地獻璽,請為藩臣。他就是為此而來。本來,這種艱巨的使命非微微有些驚異,四面環(huán)顧了一下,禁不住贊嘆說:“賢弟混、混得不錯嘛!”李斯心中得意,卻馬上謙遜道:“哪里哪里。以學兄之人品才干,取功名富貴,還不是囊中取物一般。學兄只是不屑而已!

          韓非聽了,心里舒服,嘴上說道:“這話倒、倒也不盡然!

          盡管多年不見,老同學的熱情殷切讓韓非深為感動。為了敘舊,李斯特地準備了楚菜楚酒,夫人還親自下廚,煮了一鍋當年他們常吃的“黃鴨叫”魚羹。其時,李斯已將一家老小從上蔡接到了咸陽,只是老母不肯出來。

          幾杯“郢酒”下肚,當年蘭陵同窗的感覺就都找了回來。李斯問起荀卿,韓非說,荀卿一個月前就過世了。

          李斯聽了,不禁唏噓了一番。接著,又想到自己的境遇,恐怕將來都還不如老師,不免更加感傷起來。

          “不說了。來,喝酒!”李斯舉酒,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說說我們自己。學兄那邊景況如何?”李斯問。

          提起韓國,韓非便激忿起來:“我看韓國是要、要亡了!治國不務實,用人不、不任賢。庸-才當政,精、精英淘汰;拍馬者上,諍言者下;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我?guī)、幾次上書韓王,要求徹-底變法,卻根本沒有回音。廉直之士難容于貪、貪邪之臣呵!”

          “韓王既然不能用你,何必死守著韓國?”李斯試探地問,“學兄為何不出來活動活動?”

          韓非此時已經喝得微醺,醉眼朦朧地望著李斯,忍不住推心置腹起來:

          “不瞞賢弟,當年你西、西入咸陽見秦-王之時,我等同學背后都看、看你不起,說你不、不愛國。如今看來,你竟是對的。士為知、知己者用,不然,何-談什么實現(xiàn)自、自我之價值?我等錯過機會了。”

          “那倒未必!崩钏挂娪虚T,便進一步說,“據(jù)我所知,秦王對韓兄的才華就極為賞識。”

          “秦、秦王肯用我?”韓非有些不信。

          “秦王求賢若渴,且秦國正是用人之際。論學識才干,小弟遠不如學兄,秦王尚重用如此。韓兄若能為秦王效力,秦王必委以重任,言聽計從,你那整套治國方案一定會有機會實施!崩钏箲┣械卣f,“學兄若有意,小弟愿為兄在秦王面前活動!

          韓非無語,沉思良久,然后說:“取、取筆墨錦-帛來,待我給秦王上書一封。”

          筆墨備好,錦帛鋪展,韓非略加思考,奮筆疾書。

          寫畢,韓非將錦帛雙手捧給李斯,說:“我有口、口吃之疾,面-見秦王,恐難暢-其言。請賢弟先將此書呈、呈給秦王,以明心跡!”

          李斯亦是雙手接過:“放心。學兄之事便是小弟之事!

          那晚,李斯將韓非一直送到府邸大門外,別了又送,送了又別。

          兩日后,韓非正在國賓館的庭院里閑步,忽然來了一干吏役,吵吵嚷嚷地問誰是韓非。韓非以為秦王召見,宮中宦者來接,便趕緊整衣扶冠,過去應答。不想,來人問清了他就是韓非后,竟用大枷將他鎖了,不容分說,就往外拉。韓非大怒,喊道:“我乃、乃韓國特使,不-得胡來!你們李廷尉是我老、老同學,若知道你們對我如此無-禮,日后饒、饒不了你們!”來人中有一老吏,像是領隊的,聽了,反喝道:“住嘴!我等正是奉廷尉大人之命,拿你這個韓國特務下獄!”

          四

          李斯送走了韓非,一夜沒睡踏實。他心里燥熱,喝了幾大碗涼水,頻頻解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本來一心勸說韓非,棄韓投秦,為咸陽效力,心里只怕愛國心誠的韓非不肯,自己無法向秦王復命。不想,韓非多年碰壁,早就成了一個識時務的俊杰,大事面前已不再糊涂。

          待看到韓非揮筆寫下《上秦王書》時,他才警覺起來:若是秦王真的重用起韓非,那又會如何呢?他沒想到,韓非降叛起來,態(tài)度會如此堅決;為邀秦王寵信,心情又如此迫切。最令他吃驚的是,韓非竟會建議首先滅韓!

          在一夜斷斷續(xù)續(xù)的夢中,他腦海里反覆回蕩著秦王的聲音:“若得見其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半睡半醒中,李斯?jié)u漸將整個事情想透了。

          第二日一早,秦王召見,垂詢招降韓非之事。

          “小臣以為,韓非不可重用!崩钏怪毖裕駪B(tài)從容,表情沉靜,看不出一夜沒睡好的樣子,“小臣雖與韓非有同窗之誼,但為大王和秦國計,不敢徇私!

          秦王微微一愣,啞著嗓子說:“說下去!

          “韓非,此次出使秦國,是為韓謀和圖存而來。”李斯繼續(xù)說道,“今大王欲掃平諸侯,兼并六國,韓國首當其沖。韓非,韓人也,終會為韓而不會為秦,此乃人之常情。”

          秦王聽了,半響沒有說話,然后反問道:

          “卿在《諫逐客書》中有言:『士不產于秦,而愿忠者眾!还讶松形赐病H绻f,韓非是韓人,不肯為所用,卿為楚人,為何愿為秦國效力呢?”

          面對秦王咄咄逼人的詰問,李斯并不著慌,鎮(zhèn)定自若地繼續(xù):

          “境遇不一,情自各異,容小臣為大王詳說。韓非,韓之公子也,屬『子弟』一類,出身豪門,從來高人一等;世受俸祿,自幼錦衣玉食。雖生不逢時,一直未獲重用,屢遭打擊,牢騷滿腹,但畢竟與韓王沾親帶故,血脈相連,愛韓如家,興亡與共。其雖是治國之良才,卻絕非助大王并吞六國、一統(tǒng)天下之人。小臣則不然。小臣本上蔡布衣,閭巷黔首,在楚國,一無恒產,二無官職,三無爵位,屬『三無』階層,于楚何愛之有?且小臣雖生長于楚,但本是蔡人,細究起來,于楚倒有毀家滅國之痛;谴笸踔鲋鳎〕寄睦飼薪袢!小臣正思竭死圖報,敢不盡忠!”

          秦王聽后,微微頷首,嘆了一聲:

          “惜乎!一代英才不能為寡人所用!

          李斯聽了,知道自己的一番階級分析起了作用,也放松下來了,但怕秦王多變,夜長夢多,于是又進了一言:

          “韓非此次出使,意在惑秦,不如盡早歸之!

          秦王無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

          “才如美色,不屬寡人所有,必為他人所用。非我之色,即非色也;非我之才,即非才也!

          “大王之意……”李斯不解地問,心里隱隱感到幾分不祥,不知秦王心里在想什么。

          “韓非,韓之才也。歸之,必為秦之患也!鼻赝跽f著,慢慢起身,走下王座,“不如以法誅之!”

          李斯聞言大驚。出于嫉妒,他怕韓非獲得秦王寵信,不想讓他在咸陽久留,但心里絕無要陷老同學于死地之意。

          “敢問大王,以何罪治之?”李斯沖著秦王的背影跪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秦王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聲如老梟似地笑了起來:

          “卿乃廷尉,治獄之事還要寡人教嗎?”

          不久之后的一天深夜,李斯叫人將一包烈藥悄悄地給韓非送去。等韓非服毒自盡后,李斯趕緊草擬一份關于韓非“畏罪自殺,自絕于秦”的報告,呈送秦王。秦王看后,沉默良久,發(fā)了一句感嘆:“人才難得,非才之難也,實得之難也!

          五

          公元前221年,秦王滅六國,建立秦王朝,自號“始皇”。李斯被封為丞相。不久,為了實行分封制還是郡縣制一事,李斯與淳于越當廷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最后始皇采納了李斯實行郡縣制的建議。據(jù)說那淳于越乃體改方面的專家。他不甘心李斯專寵,便再次上書,力主恢復先王之制。

          這天早朝,李斯上殿時,文武百官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始皇已將淳于越呈上的“五千言書”批發(fā)下來,供廷議。愚魯?shù)墓賳T,還不覺陰晴變幻,爭先恐后地斥責淳于越危言聳聽,造謠生事;精明的官員,感到風向已變,都緘口不言,縮在一旁。李斯看在眼里,──默記在心。

          正爭吵著,高高坐在龍椅上的始皇發(fā)問了:

          “丞相之意如何?”

          大殿里立即安靜下來。

          李斯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立定執(zhí)禮,大聲說道:

          “微臣以為,淳于越博士所言極是。天下雖已安定,但陛下恐尚不能高枕而無憂!

          話音未落,廷上已一陣騷動,連始皇也微微動了一下眼皮。

          李斯鎮(zhèn)靜如常,不慌不忙地說下去:

          “陛下筑長城,修馳道,四夷臣伏,八方安定;繳兵器,明法度,社會規(guī)矩,百姓畏懼;此皆千古之壯舉,萬世之偉業(yè)!

          李斯停頓了一下,見始皇正全神貫注地聽著,便繼續(xù)說道:

          “但是,微臣以為,外治天下易,內控人心難。古時天下分裂,諸侯并起,皆因人心散亂,私學雜出。人人道古諷今,虛言亂實,評擊社會制度,非議現(xiàn)行政策。今陛下一統(tǒng)天下,已定下黑白是非之唯一標準,而少數(shù)儒士,以私學論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靠攻擊君王以出名,藉不同政見以造勢;攪得謠言四起,人心浮動。若不嚴加打擊,則陛下權威漸降,社會黨團日多。如今形勢之嚴峻,令人觸目驚心!

          李斯頓了頓,提高了聲調,加強了語氣:

          “微臣昧死以言:為防微杜漸,絕患除害,陛下應立即實行焚書之策。史書,非秦記者,皆野史,焚之;諸子,非博士著者,皆邪說,燒了。收繳民間《詩》、《書》及百家之言,一概銷毀。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滅族;知情不舉者,同罪。三十日后,凡家中仍有私藏詩書者,皆黥面示懲,并處以四年勞役,徙之邊塞,搬磚筑城。此后,兒童入學,以吏為師,專學刑律,爭作遵紀守法之子民。當然,科技乃強國之本,醫(yī)藥、卜筮、農藝之書,可區(qū)別對待,暫存官府。如此,陛下即可統(tǒng)一思想,又能繁榮文化。”

          李斯說完,雙膝跪下,伏地叩首,一副準備肝腦涂地的樣子。此時,全場悄然,眾官員個個低著頭,不敢言語,都偷眼觀察著始皇的表情。在下面的淳于越,急急地想辯說什么,可此時也不敢開口。

          靜默之中,只聽始皇猛然擊案,叫道:

          “好主意!”

          廷上一直凝固的氣氛霎時活躍起來。百官的臉色,除了淳于越外,都漸漸紅潤起來,溢出興奮之情。大家為丞相之智,噴噴贊嘆。

          幾天后,咸陽城內濃煙四起,到處都像秋日里燒樹葉一樣燒書。咸陽城內的火很快燒到各地郡縣。一時間,神州大地,火焰沖天,煙塵蔽日,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

          李斯將焚書的巨大成果向始皇作了詳細匯報。始皇無語,目光直視著李斯,盯了一會兒,突然說:

          “書都燒掉了,讀書人何必留著呢?”

          李斯心中一驚,脊背一股寒意,陡然上躥,直沖腦海。他立即伏地,再次叩首:

          “陛下之意……”

          “方家術士,大言誑人,騙術欺世,誤我甚多。”始皇慢慢地說,語氣甚為柔和!斑有,諸生在咸陽者,聽說也常常妖言惑眾,蒙騙黔首,謂我愚昧迷信,昏聵僵化。儒生者,吾亦尊之,皆封為博士。不想,竟敢以言犯上!

          “儒生之中,本多自作聰明之輩,言必稱孔、孟,心里未必有君王!崩钏箤θ迳貏e是宮中的那幫博士,也無好感,于是趁機諫言,“陛下不如依法嚴懲,殺雞駭猴,使天下有識之士懼之!

          “不能光殺雞,也要殺幾只猴!笔蓟收f,說罷,閉上了眼,“此事就由丞相酌情辦理吧。”

          當李斯走出深宮時,李斯懷中揣著一份四百六十人的名冊。

          如何處置這四百六十人,讓李斯頗費了一番心思。

          看始皇的意思,當然是盡除之而后快。只是四百多人,搜捕起來,必是全城震動,家家恐慌,壞了安定之大局不說,要是走露了風聲,逃脫幾個,始皇大概是會拿自己來充數(shù)的。再說,捕獲之后,也不易處理。斬首吧,四百六十顆人頭,滿地一起滾,景象過于壯觀;五馬分尸吧,那四百六十具軀干,一下子撕成兩千三百多塊,場面也實在狼藉。當年作為廷尉,他知道,集體殺戮之法,最簡便的,莫過于群而坑之。

          就在李斯為此事犯難之時,咸陽城外的驪山深谷里,出了一件稀罕事:隆冬季節(jié),那里生出了幾個西瓜。

          李斯最初是從幾個門役那里聽到這奇聞的。李斯本以為又是坊間的無稽之言,沒有放在心上。不想,此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咸陽城,后來竟驚動了學術界。不少德高望重的泰斗和風頭正勁的新秀,紛紛上書,要求朝廷重視此事,加強研究。城內的方士儒生,不待組織,早已就此事分成了兩個學派。一派提出,夏瓜冬熟,乃大吉之兆,預示著秦國將提前騰飛;一派異議,說瓜成非時,乃示警之意,日后恐有異常災變。兩派爭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不過,雙方在一點上是一致的,即都斷定,這冬熟之瓜,含四季之精華,乃天地間珍品,食之必定大補。

          到了此時,李斯才對這些冬天里的瓜認真起來,覺得是個機會,可以因勢利導一下。他決定將那些方士、儒生都召來,到驪山深谷去現(xiàn)場研討一番。這些方士儒生肯定有請必到,因為他們生性好奇,喜發(fā)議論,又愛吃喝,講究餐飲,故對研討會之類最有興趣。

          方士、儒生聽說要召開冬之瓜研討會,果然群情亢奮,報名踴躍。更是有人在下面?zhèn)餮,說是會后要成立一個研究協(xié)會,朝廷還要設立一個專職的瓜郎,位列大夫,方案已定,只是人選待議。

          李斯聽了,也不去澄清,只是心里暗笑。盡管報名者眾多,他只向那名冊上的四百六十人發(fā)了請柬。

          這場瓜會開得很順利,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排隊簽到,瞻仰神瓜,討論發(fā)言,然后,分而食之……當然,最后瓜毀人亡的結局有些出乎與會者的意料。

          其時,李斯站在山巔,靜靜地看著兵士將巨巖碎石推下,從山頂轟隆隆地砸向山谷。山谷底下,幾百個方士、儒生正抱頭鼠竄,四處躲藏,哭喊之聲,夾著叫罵,此起彼伏,高低回蕩。那些泣聲詬語,站在山頂上聽起來格外真切。

          望著山谷下那些被石塊砸得驚恐萬狀的方士、儒生,李斯輕輕嘆了一口氣,心想,如果自己不是丞相而站在山上的話,現(xiàn)在可能就是山下他們中的一個了。

          巨巖碎石之后,接著滾滾而下的是泥土砂礫。那泥土砂礫,流沙般地傾泄下去,塵灰騰空而起,很快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煙柱。

          山谷下的哭喊叫罵,一點點地弱了下去……最后,山谷變得一片寂靜。

          讓李斯感到欣慰的是,當塵埃落定之時,一切都不落痕跡。朝野上下,幾乎未受什么震動。

          不過,坑儒之事不久還是傳了出去。

          各地郡縣,聞風而動,不顧實際條件,都想效法朝廷,急于找出一些小儒坑之。未被坑埋之儒,只好相互舉報,一下子又揭發(fā)出有各種各樣問題的儒生六千四百多。

          李斯聞訊,迅速制止,防止了坑儒的擴大化。幸存下來的儒生,后來沒有不稱頌丞相賢德的。

          本書作者簡介

          錢宇,祖籍上海嘉定,生于南京,長于北京。1979年入人民大學讀書,1986年進人民日報當記者。80年代末,留學美國,在密歇根大學學習。著有《留學美國》一書。

          (摘自《秦相李斯》一書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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