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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肝膽 兒女心腸--記顧準和他的妻子、兒女

          高建國

          1959年,全國各地都出現(xiàn)了嚴重饑荒。中科院院部擔(dān)心下放在商城的人會逐漸餓死,1959年底發(fā)來通知,要商城大隊統(tǒng)統(tǒng)返回北京,等候調(diào)往新的勞動基地。

          l月20日晚,顧準和中科院下放人員,乘火車回到了北京。他在南口火車站下車,望了望首都一片歌舞升平的氣氛,還沒有拆除的國慶十周年慶祝橫匾和大紅宮燈……像在商城農(nóng)村一樣,用一根長扁擔(dān)挑起自己發(fā)黑的行李,慢慢向家摸去。

          幾天后,休整了一番的顧準,從家中外出去看北京。他來到長安街和天安門廣場,一眼就看見了報紙上早已介紹過多回,為迎接國慶十周年盛大慶典而建造的“十大建筑”!笆蠼ㄖ敝资墙鸨梯x煌的人民大會堂。顧準望著這個冠以“人民”二字的蘇式宮殿型建筑,便想起商城和信陽活活餓死在公路上的無數(shù)老百姓……

          顧準回到北京后,他已經(jīng)很難和在首都祥和氣氛中生活的大多數(shù)人找到共同語言。那時,他惟一能對之傾吐心里話的就是妻子。汪璧雖然不知道該如何“全面看待”顧準所說的駭人聽聞的情況,但是,她相信顧準說的句句都是實情,也為之震動、憂慮和深深的困惑。有時候,內(nèi)心積壓著憤悶的顧準實在憋熬不住,也會在母親和孩子們面前,情不自禁地透露一些商城見聞。孩子們都以極其驚異和完全不解的目光,望著勞改回來的父親。父親嘴巴里的可怕事件和他的憤怒譴責(zé),與子女們在報紙上看到的美好報道,從學(xué)校里聽來的“正統(tǒng)”宣傳,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當顧準在長女顧淑林面前直言大躍進、人民公社的弊端,毫不留情地批評“三面紅旗”,當顧準尖銳指出,再偉大的革命思想,也要通過社會實踐、科學(xué)實驗,檢驗其基本理論是否正確時,純潔而理想化的少女,自覺地站在維護革命事業(yè)以及黨和領(lǐng)袖威信的崇高立場,與父親大吵了一架。愛女激烈而“嚴正”的態(tài)度,大大地傷了顧準的心。從此以后,顧準雖然盡力關(guān)心子女的健康與成長,在他們面前的話語卻明顯減少了。除了汪璧,已沒有第二個人能聽到他的心聲。

          顧準為了保護子女的前途,爽性與汪璧議定,今后就讓子女把他作為一個“反黨右派”來看待,讓子女和主流文化融為一體。

          1960年2月,春節(jié)過后,中科院通知顧準,由于他改造有成績,決定調(diào)他去院屬清河飼養(yǎng)場協(xié)助工作。

          因為顧準已痛楚地決定,讓子女和他劃清界線,在清河這兩年,他便有意不在節(jié)、假日子女全日在家時回去,而選平常補休,或偶爾得到購買雞鴨菜蔬等緊俏食品的機會,才回家給孩子們送上一些吃的,幫助他們在饑荒時期增加營養(yǎng)。就是在家里短住,他也只是閉門讀書,假裝對家中的一切都不聞不問,避免發(fā)生不愉快的爭執(zhí)。

          1961年春節(jié)到來之前,汪璧早早地寫信告訴顧準,他在上海的大嫂楊履潔和德州的七弟陳吉士,都將來北京過年,希望與顧準在家里見面?墒牵櫆士紤]再三,卻仍然沒有回家過年。他寧愿孤獨地留在飼養(yǎng)場擔(dān)任留守人員,忍受情感的強烈煎熬。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經(jīng)成為家族中貢獻最小,而負面影響最大的人,理應(yīng)盡量回避,減少親屬們政治上受牽連的麻煩。

          由于抑郁和孤獨,顧準平日愈加少開口了,仿佛沒有一件事情值得他來議論。甚至連過春節(jié)也留在農(nóng)場里加班工作。使組織上覺得,顧準確實已經(jīng)改造好了,完全可以摘掉帽子了。

          1961年11月初,中科院正式通知顧準,經(jīng)院黨組討論,決定摘去他的“右派”帽子,但是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不予恢復(fù)黨籍。

          顧準到底有沒有改造好?只有他自己知道。

          顧準帶著一大摞筆記、文稿和書籍回到家里。他站在歡迎他的家人面前,既像自言自語,又像鄭重聲明一般,大聲說道:“我不反對『三面紅旗』?胡說八道!我就是反對『三面紅旗』!”顧逸東接受采訪時笑著說:“父親顯然希望,起碼有幾個人能知道他的真實思想。我至今還記得父親那天在家里說這句『黑話』時,莊重的神色和冷峻的口氣!

          1962年5月回到經(jīng)濟所后,顧準的工資增加到每月一百五十元。他把絕大多數(shù)工資都交給妻子統(tǒng)一使用,自己只用一點點零用錢。但是,他覺得這樣還不足以補償過去四年對家人未盡的義務(wù),內(nèi)心依然懷有強烈的欠債感。為了能對家庭多作貢獻,使受他牽連而吃苦多年的子女多一點幸福,他開始在研究工作之余,大量翻譯國外文獻,企圖像30年代一樣,通過筆耕增加收入,貼補家庭。為了早日拿到稿費,顧準經(jīng)常通宵達旦,樂此不疲。無論那些社科文獻如何艱澀難譯,他一想到子女生活讀書將因此得益,筆下便有了力量,心頭甘之如飴。

          1964年,也有一個“不平常的夏季”,說起來實在令人喟嘆,顧準自從1962年5月返回經(jīng)濟所,至1964年10月再次被揪出來,只過了兩年零四個月安穩(wěn)日子!

          好在顧準已是“老運動員”。為了不讓鷹犬們抓住更多的把柄,自己早已開始“清理”東西了。顧準痛下決心,把多年積存的所有手稿和筆記統(tǒng)統(tǒng)銷毀。他惟恐在家中火燒,濃煙會引起鄰居們的注意,只得用水漚的方法,把字紙浸泡在浴缸里,然后揉爛,用抽水馬桶一批批沖掉。由于顧準需要銷毀的材料非常多,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汪璧和老母親都參加了與審查者搶時間的行動。由于她們曾多次在地下工作中,一邊分辨警報的遠近,一邊協(xié)助顧準緊急銷毀革命材料,干起這種事情非常有經(jīng)驗。

          9月17日,顧準拖著沉重不堪的步子,去單位里聽最后處理決定:經(jīng)各級黨組織研究決定,給顧準重新戴上“反黨右派”帽子。顧準再一次淪為“黨和人民的敵人”,成為“敵我矛盾”。

          顧準踽踽地回到家里。他用極其不安的口吻,低聲對妻子說:“對不起你們,又戴了右派帽子。這個家,我顧不了了,今后都得靠你了……”丈夫剛摘帽,卻又變成階級斗爭中的“罪人”。汪璧間言痛苦不堪,精神上簡直無法承受。

          據(jù)顧逸東接受采訪時回憶:“那天家里的氣氛,真是壓抑極了。父親的臉色非常不好,母親憂心如焚。而我們幾個孩子獲知大難又一次降臨到我們家里,緊張得不知所措。父親和母親關(guān)著門在房里小聲談話,聲音很輕,我們在門外,只能聽到父親說的那幾句話:『對不起你們……』父親那時的心情一定是雙重的難受,他一定是難受極了。而母親,大概已經(jīng)絕望得失去了生的勇氣……”

          顧準戴帽后,只準在家呆兩天。9月19日清晨,顧準默默地告別妻兒,背上鋪蓋卷,被強行遣送到北京郊區(qū)房山縣周口店強迫勞動。

          直到1966年1月18日,是陰歷小年夜,顧準獲準回家去過春節(jié)。對于這次回家過年,顧準的內(nèi)心充滿矛盾。以他現(xiàn)在的“極右派”身份,與日益高漲、越來越“左”的革命氣氛,實在不協(xié)調(diào)。對于那天的經(jīng)過情況,他有一段追述:“到家在下午,汪璧還未回來,在家的孩子沒有一個理我的。晚上,汪璧提出離婚,想到1957年以來我欠下這個家庭這么多債,以后不應(yīng)該再害親人,忍受感情上的牽思,痛快地同意了。”

          顧逸東對這段極其傷痛的往事,流著眼淚進行了回憶:“母親和父親的感情一向很好,但是,母親作為一個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在如何對待父親的政治問題上,內(nèi)心處于極大的矛盾中。母親性格內(nèi)向,總帶一點憂郁。父親第二次打成『右派』,母親精神壓力一直很大,幾乎天天憂心忡忡。說老實話,她雖然愛我父親,卻并不能理解他的深邃思想。毛主席是領(lǐng)袖,發(fā)出了革命大批判號召。母親在孩子們面前,只能按照黨的要求『正面』說話,譬如:『黨早已說明,『三年自然災(zāi)害』餓死人是少數(shù),你們的父親嘴不好。你們要和父親劃清界限……』而我們做子女的,受到當時政治的影響,也有我們永遠無法挽回的后悔……”

          最理解汪璧的還是顧準。他深深地知道,伴隨了他數(shù)十年的這個女人,既是好妻子,也是好母親,更是好黨員。他最了解她對事業(yè)的無限忠誠;只是,他和她卻已經(jīng)表現(xiàn)為兩種忠誠。在兩種忠誠不能并容的這個社會,汪璧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淤塞著無窮無盡的苦痛,布滿了層層疊疊的傷痕。如今,她幻想繼續(xù)做好妻子、好母親、好黨員,三者統(tǒng)一絕無可能。如今,只有他咬著牙離去,獨自承受苦難,做出犧牲,才能使不幸的妻兒得到安寧。他決定等著江璧,等她十年,讓她休息,讓她想一想……當然,他也要等世道的變化;他絕不相信中國永遠這樣。顧準便是出于這種心態(tài),答應(yīng)離婚。他心里依然摯愛妻子,也原諒她。因此,顧準至死從未指責(zé)過江璧一句,卻總說自己欠債于她。

          第二天,即是中國人全家大團圓的年三十。顧準一整天都在廚房里,忙忙碌碌地幫汪璧燒飯做菜。他親自掌勺,為家人制做了一大桌節(jié)日菜肴。這是他們?nèi)胰俗詈笠淮螆F聚,也是他與汪璧三十年恩愛夫妻的告別聚會!汪璧只是一個勁配合,任悲傷的淚水在心中流淌。

          對那次不堪回首的春節(jié),高粱接受采訪時說:“1966年那個春節(jié),表面看來還是融洽和平靜的。春節(jié)過后,父親便離家去周口店。父親出門的時候,我的弟弟、妹妹正在拌嘴。父親回過頭,大吼了一聲:『還吵什么?你們沒爹啦!』這真是很慘很慘的一幕!母親為了我們孩子這樣做,內(nèi)心非常痛苦,母親曾痛苦不堪地對我說過:『你們現(xiàn)在不可能懂,結(jié)婚以后才能知道,夫妻之間是什么感情!』母親和父親感情一直很好,卻被政治運動逼到這個地步!”

          顧準和汪璧并沒有辦法定的離婚手續(xù)。他們只是各自提出了離婚申請,卻沒有得到批覆。不久,轟轟烈烈的“文革”爆發(fā),天下一片大亂,此事被擱置了起來?墒,由于夫妻雙方已經(jīng)決定離婚,汪璧懇求顧準不要再損害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庭,顧準從此便不再回家去居住。

          顧準雖已和汪璧分開,但是,他的心里無時不在思念著妻子和兒女。他便通過陳敏之與汪璧秘密進行書信聯(lián)系,表達他對家人的問候和關(guān)心。陳敏之多次代顧準與汪璧及時傳遞信息,轉(zhuǎn)達彼此間終究無法割斷的那份關(guān)心。這個秘密的通話渠道,一直保持到顧準被押回北京看管為止。

          1967年4月,顧準的次子高粱去四川“大串聯(lián)”。他與一位年長的烈士子弟崔紅軍(解放初期曾在顧準家生活過一段時間,自稱是顧準的乾兒子)邂逅相逢。崔紅軍拉著高粱的手,對他悄悄地說了幾句犯禁的心里話:“其實,中國不少右派都是有思想的人。你父親就是個很有思想的人啊……”崔紅軍不遮不掩的“黑話”,使高粱深受震動,也勾起他對父親的無盡思念。高粱非常想知道父親的現(xiàn)狀,便和崔紅軍一起,給顧準備寫了一封問候的信,從四川徑直寄往經(jīng)濟所。

          兒子突然寄來一封充滿真摯感情的信,對陷入冰窟的顧準來說,真好比喜從天降!他在這一年多的苦熬中思念家人已久,捧著兒子的來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如同饑渴已久的人暢飲天賜甘露。顧準立即提筆給高粱寫了一封回信,他在信中喋喋絮絮地告訴兒子:我已經(jīng)被造反派從周口店揪回北京經(jīng)濟所,曾經(jīng)挨過打,現(xiàn)在在看書,很想念媽媽(指汪璧──引者注),媽媽的身體不好,你們要多照顧她,我很想讓媽媽吃到我做的魚,她一直很愛吃魚……顧準最后表示:我很希望能回到家里去?释姷狡迌旱念櫆,未等高粱回信,便立即又給汪璧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要求汪璧給他寄一些布票來(當時憑戶口簿領(lǐng)布票;顧準的戶口還留在家里),并急迫地說明,如果到一定時候不見江璧把布票寄來,他就自己回家來取布票。真是無巧不成書。汪璧用平信寄出的布票,恰巧就莫名其妙地遺失了。于是,顧準便向造反派請了假,穿戴得整整齊齊,興奮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那是5月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正是家家戶戶燈下團聚的時候,當顧準突然來到家里時,汪璧還沒有回家,只有顧逸東和顧重之兩兄弟在家,弟弟正在熬粥。父子間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顧逸東告訴父親,姐姐顧淑林仍在力學(xué)所,高粱和顧秀林都去了四川……正在這時,疲勞不堪的汪璧從外面回來了。

          那時,汪璧既是“走資派”,又是“右派的臭婆娘”,雙重的黑身份!拔母铩眲偙l(fā),她便受到顧準的株連,率先成為財政部重點批斗對象,被斗得死去活來,并被開除出黨。連續(xù)的折騰,使她已有心理疾病的徵兆。

          那天傍晚,汪璧突然看到“離婚”的丈夫正在屋里,臉色頓時顯得驚惶與痛苦,完全不知所措。顧準急忙走上前去,端詳著一年多不見的妻子。他為眼前所見驚得目瞪口呆。汪璧極度憔悴,臉頰凹陷發(fā)黃,滿口的牙齒已經(jīng)基本沒有了,由于還未裝上假牙,嘴巴深深地癟著;失神的雙目顯得無限愁苦,虛弱病態(tài)的身形使她衰老了許許多多。顧準怔怔地望著改變得這么厲害的汪璧,內(nèi)心哀痛之極!他覺得汪璧已經(jīng)不堪重負了,而她是被他害的。汪璧痛苦不堪地望著久別的顧準,語無倫次地說:“你,害人害得還不夠,還要來害人?”顧準張口結(jié)舌,竟無言以對。汪璧轉(zhuǎn)過半邊臉,咬了咬牙,顫悠悠地說道:“你,你走吧!”說完就大口喘氣。顧準望著汪璧彷佛要崩潰的樣子,憔悴的臉上滿是哀亂恍惚的神態(tài),想再說上幾句話,卻又不忍心加重她的精神負擔(dān),連剛從箱子里取出的兩雙鞋子也忘了拿,便低著頭,急急忙忙夾起一些衣物,匆匆離去了。事后,汪璧給顧準寄去二十尺布票和他那天遺忘在家里的兩雙鞋子。

          兩年后顧準追憶他與亡妻這次未及告別的最后相見,悲傷地寫道:“1967年5月,她看來已經(jīng)實在支持不住了。”

          顧準回到經(jīng)濟所住地后,汪璧愁苦的面龐不斷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對妻子實在放心不下,且又思念子女,便像初戀的情人一樣,用那筆娟秀的鋼筆字,每周給汪璧寫一封信,問候她的生活起居,吃飯怎樣,穿衣怎樣……每封信里,顧準都徹底放下自尊心,訴說想回家去,想見江璧和孩子們。顧準大約已經(jīng)感到形勢的變化和災(zāi)難的持久,絕不像預(yù)料的那么簡單,他的牽連已不是家庭最重要的問題,因而想讓汪璧以通達的態(tài)度接受他,使可憐的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共度漫漫嚴冬?墒牵翳得看谓拥筋櫆实膩硇,就緊張害怕,就焦慮犯難,就非常神經(jīng)質(zhì)。她一點也不知道該怎樣回覆顧準的來信。因此,她每封都看,看過后卻一封也不回覆。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就到了北方朔風(fēng)呼嘯的11月。顧準看妻子還是不回信,心中實在著急擔(dān)憂,便又寫去一封信,向江璧說明,由于天氣轉(zhuǎn)寒,他本周必須回家一次,來取過冬的衣物和一些書籍。顧準在信中說明,他回家的時間,將是這個星期日的早晨,屆時他將借用所里的一輛板車,推回自己的東西。大約三天后,經(jīng)濟所革委會派人告訴顧準,汪璧來了一封信,要他于星期日早晨7時,到家去取東西。

          星期日清晨,顧準按時到了家?墒,他卻發(fā)現(xiàn)家門緊閉,他要取的所有東西,都已經(jīng)安安靜靜地置放在家門外的地面上。顧準想見到妻子兒女問個究竟,同他們再說上幾句話,便朝著家門凄楚地連連呼喊,希望家里能有人出來幫他搬搬箱子。然而,任憑顧準沙啞著嗓子喊了又喊,大門依舊緊閉,家中全無聲息,沒有一個人應(yīng)答。

          顧準眼看連在門外見一見家人都已徹底無望,只得含著滿眶淚水,哆哆嗦嗦地從棉衣內(nèi)袋里取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特意帶來給妻兒的一張存折和一些糧票,蹲在地上,小心地從門縫里塞了進去。存折上,是他這一年多來用菲薄的生活費積攢的一筆錢,糧票是他平日從嘴里一點點節(jié)省下來的。他恐怕孩子們正在長個子,錢不夠用,定糧不夠吃(他5月份來家時,就帶著這張存折,可是孩子們沒有收下)。他想這樣來表達一點他對家人的感情。

          回來后,顧準依然堅持每周給江璧寫一封信,繼續(xù)表示對妻兒的關(guān)切與思念,繼續(xù)要求回家。大約一個月后,顧準收到了一封寄自百萬莊的薄薄的來信。信封中只有一紙簡短的聲明,那是除了他的長女(當時不在家)以外,四個子女聯(lián)合簽署的斷絕關(guān)系文據(jù):“和顧準斷絕父子關(guān)系。(簽名)”顧準握著這張紙顫抖不止,絕望簡直使他失去了反應(yīng)。他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可是白紙黑字卻不容懷疑。∷〖埳夏菙蒯斀罔F的九個字,終于哀嚎起來,淚如泉涌。他萬萬沒有料到,他希望家庭團聚的想法,換來的竟是永遠斷絕父子女關(guān)系的一紙無情聲明!

          然而,顧準平靜一些后,又把自己和家庭的情況全面地考慮了一番,不愿意消極接受眼前的事實。于是,他繼續(xù)以每周一封信的頻率,給江璧和子女們寫信,一如既往地問候和關(guān)心他們,并把自己的近況一一相告,懇切希望他們考慮他回家團聚的問題,或擇時與他見面一談……雖然顧準在此后一年余,從未收到家人的任何一封回信,卻仍以癡情不改的態(tài)度,連續(xù)十六個月,幾乎每周寫一封信寄回家中,希望通過時間的力量打動汪璧和子女。到1968年8月,顧準徹底失去自由為止,他總共寄出了數(shù)十余封感情真摯、有去無回的家書。

          然則,顧準豈能想到,他寫去的那一封封情深意長的信,他摯愛的妻子卻是永遠讀不到了!

          在經(jīng)濟所造反派批斗顧準的“翻案罪行”時,汪璧所在的財政部造反派積極配合,掀起了追查汪璧和顧準“黑關(guān)系”的高潮。1966年8月,從百萬莊抄出顧準寫有批語的《毛選》的“反革命案件”,又被作為重點問題提了出來。顧準在那套《毛選》若干處,寫有“脫離實際”等評語。當時,造反派便曾惡狠狠地對汪璧說:“看!現(xiàn)行反革命就在你家里!”現(xiàn)在,這個“惡攻罪”問題,又被財政部造反派死死抓住。并企圖與汪璧緊密掛鉤。而江璧1964年在家中協(xié)助顧準“銷毀黑材料”的“重大罪行”,也不知被什么人突然揭發(fā)出來。汪璧遂被誣為“長期包庇反革命丈夫”的“壞人”,多次“窩藏反革命罪證”,“銷毀反革命罪證”。遭受種種非人的折磨與摧殘。汪璧有口難辨,痛苦不堪,她萬萬沒有想到,她多年對黨的無條件忠誠,竟換來這樣幾頂帽子。她正是為了跟黨走,才迫使自己犧牲夫妻關(guān)系,對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丈夫改變態(tài)度,而革委會竟還認定她是壞人!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活在這個殘酷的人世間。

          1968年4月8日是星期一,子女都有事離開了家。汪璧整個下午都在宿舍樓下面的院子里默默地轉(zhuǎn)著圈子,顯得心事重重。沒有人搭理她,她走過來,又走過去……傍晚時分,寒風(fēng)陣陣呼嘯,夕陽在混亂的城廓西墜。汪璧在家中吞服了大量消毒用“來沙爾”藥水,頓時傾倒在地上。由于“來沙爾”劇毒,她的死狀極慘……書桌上留有她筆跡顫抖的遺書:“幫助反革命分子銷毀材料罪該萬死!

          這一年,參加革命三十四年的汪璧,年方五十四歲。根據(jù)“文革”中的說法,自殺就是“自絕于黨”。她的后事十分簡單凄涼。從此,顧準和汪璧相隔于陰陽兩界。顧準依然滿含感情地給江璧又寫了四個月的信,計十余封。

          1969年根據(jù)斗批改部署,各個城市里的知識分子、青年學(xué)生和機關(guān)干部,都將被強制下放農(nóng)村,從事體力勞動。11月初,學(xué)部各“連隊”的兩千余名知識分子和干部,被下放河南省息縣“五七干部學(xué)!。

          顧準奉命填寫下干校登記表時,再次呈遞了懇切要求與汪璧直接見面的申請報告。交出申請報告次日夜晚,因焦慮而失眠的顧準,突然被一種不祥之兆攫住了。他猛地感覺到,妻子也許已經(jīng)不在這個人間了。此后數(shù)日,顧準便接連不斷催促工宣隊告知妻子的實情,他用急迫的口氣,對連指導(dǎo)員楊清華一再保證:“無論她死了,瘋了,病重了,都一不影響我下去,二不影響我改造!11月7日,是個“黑色的星期五”。顧準冒著風(fēng)寒扛完木頭后,再次苦苦要求工宣隊做出答覆。工宣隊這才將隱瞞了一年半的汪璧死訊,用極簡單的幾個字告訴了顧準──大約是“汪璧已經(jīng)死了”?墒,汪璧的死亡日期與地點,死亡原因,有無遺言,安葬情況(汪璧的骨灰后來下落不明了),都一概不說。

          顧準在日記中凄慘地記載:“我此時只想知道她死時的情況,趙說,他們幫我找找,我就去打飯來吃。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但是我還是抑制住,努力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1944年在延安,我為父親服喪。這一回,我不服喪,因為我為秀服喪是終身的。長恨歌說『此恨綿綿無盡期』,那是空話。但是,馬克思把他父親的小像,鑲嵌在胸飾中,帶進地下。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三十五年的記憶,至少在我心里還要活二十年……

          11月16日,顧準隨同五連、七連全體“五七戰(zhàn)士”,在一片熱烈的鑼鼓聲中,列隊告別學(xué)部。

          為了悼念亡妻,顧準到干校后,向同所的張純音借布票買來三十尺白色維尼綸,親手制作了兩套純白的被套和枕套。他在日記中寫道:“被服,大體可以用到我長辭人世之日,服喪從白,從古禮也……”他以此作為對汪璧永久的紀念。

          林彪死亡后,周恩來成為二號人物,他直接發(fā)了話:“讓學(xué)部回來吧!”于是,1972年7月,干校全體人員返回北京。雖然干校的軍事編制仍然保留,大家都返回家里居住,軍(工)宣隊只是定期召集各“連隊”學(xué)習(xí)和勞動,平日的管理大大放松了。

          顧準在剛回北京的好心情驅(qū)使下,到照相館去拍了一張面帶微笑的半身像,翻印了許多份,在背面一一注明:“一九七二年八月三日即自河南明港回后第六天攝于北京”,又分別附上信件,寄給子女和潘序倫等親友。很快,他便高興地收到了潘序倫等人語帶驚喜的回信,卻始終沒有得到子女的任何回音。這使他悵然不已。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使近在咫尺的子女放棄政治成見,來和他這個“反革命”爸爸見上一面。他無比傷感地對張純音喟嘆:“我知道我母親和孩子住的地方,離我這里不遠?墒,咫尺天涯啊!奈何,奈何!”那時,顧準的老母和回京的孩子,都住在附近公安部大院內(nèi),陳楓和施義之家里)。

          據(jù)駱耕漠回憶:“那時,顧準手頭拮據(jù),卻買了一盞有兩個綠玻璃燈罩的雙頭臺燈。江明問他,為什么買兩個頭的燈?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死去多年的汪璧,彷佛妻子仍舊坐在他的對面。真正令人唏噓!”

          顧準曾對友人說:“過去在家里,我和妻子就是這樣共用一盞雙頭燈。坐在這盞燈前,我感到汪璧彷佛就坐在我對面,和我一起讀著書。這樣,我就能看到她啊……”

          1974年,顧準的晚期肺癌總爆發(fā)了!可怕的大吐血發(fā)生在10月中下旬。10月16日后,顧準徹底臥床不起。11月初,顧準已經(jīng)發(fā)展到每天臥床吐血二百──三百毫升(相當于滿滿一茶杯)。

          為了讓顧準臨終前能與子女們見上面,陳敏之于顧準進病房后第二天,給顧準的子女們寫了一封長信,并找他們談話,可是,談話和努力仍然沒有結(jié)果。原因十分簡單,堅持“革命路線”的青年人說:怕受爸爸的影響。

          顧準在彌留之際,聽到子女竟如此答覆,不禁悵然慨嘆:“我人都快死啦,還怕受什么影響?!”但是,他卻無力改變眼前這一切。他只能將滲出苦淚的雙眼,仰望著空蕩蕩的天花板,半天半天地出神……

          顧準的老母,這時年已八十九歲,獲知顧準病危,不住用衣袖擦拭總也控制不住的淚水。她深知自己獨自離開公安部大院,去醫(yī)院看望兒子沒有可能,每天晚上無論多晚,總要坐等陳敏之從醫(yī)院返回,向他詳細詢問了顧準的病情,方肯睡下。她聽說顧準只能吃半流質(zhì),便悄悄地掏出錢來,背著眾人,關(guān)照保姆去買來母雞和雞蛋等營養(yǎng)品,自己每天一大早起床,一瘸一瘸地親自下廚,為顧準烹煮半流質(zhì),讓陳敏之帶去醫(yī)院。顧準躺在病榻上啜飲著母親親手做的湯,默默地落下了眼淚。他雖然見不到母親此時的模樣,卻已經(jīng)從每天都不間斷的一鍋濃湯里,感知了慈母的那顆心──母親還和以前一樣愛他。

          顧準的全面檢查報告11月11日出來了,病理檢查的具體結(jié)果:肺癌晚期,癌腫大如一個雞蛋,卡在心臟與氣管之間,而且已經(jīng)擴散。

          在顧準的朋友們強烈呼吁下,經(jīng)濟所黨內(nèi)外群眾討論后一致通過,給顧準摘去“反黨右派”帽子。11月16日,經(jīng)濟所領(lǐng)導(dǎo)派人到醫(yī)院與顧準談話。來人拿出一張預(yù)先寫著:“我承認,我犯了以下錯誤……”這一類內(nèi)容的認錯書,鄭重地告訴他,只要他在上面簽個名,就能馬上完成摘帽手續(xù),重新回到人民中間來。但是,顧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簽字。他覺得他不需要什么摘帽。來人反覆說明,他們完全出于好意。顧準隨便怎么勸說,堅決不同意簽字,他倔強地表示,承認錯誤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顧準實在不愿讓自己臨終再受一次靈魂的侮辱。朋友們只得上前懇勸:如果你摘了帽,子女們就會來看你啦!顧準聽到這話,深受震動,思考了片刻,才極其勉強地同意了。他顫抖著在這份最后認錯書上簽字時,由于內(nèi)心倍感痛苦而流下了眼淚。他對駱耕漠、吳敬盛說:臨終還在認錯書上簽字,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奇恥大辱!我簽這個字,既是為了最后見見我的子女,也是想,這樣也許多少能夠改善一點子女的處境……經(jīng)濟所黨組織收到顧準的認錯書后,派代表來病床前宣布了摘帽通知(但不恢復(fù)黨籍)。

          顧準的生命之火已經(jīng)非常微弱,看來再也起不來了。他急迫地等待子女們來醫(yī)院看他……

          然而,顧準的子女們卻仍然沒有到醫(yī)院來。他們幼稚地認為,顧準只是最后才被摘帽,并沒有恢復(fù)黨籍,意味他的政治問題依然存在。11月24日,陳敏之收到了顧重之從外地寄來的一封信,那是他對父親希望他回北京來見最后一面的答覆。信上寫著:“在對黨的事業(yè)的熱愛和對顧準的憎恨之間,是不可能存在什么一般的父子感情的!沂且h跟毛主席走的,我是決不能跟著顧準走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采取了斷絕關(guān)系的措施,我至今認為是正確的,我絲毫也不認為是過分!蚁嘈旁谖覀兊挠H屬中間也存在著嚴重深刻的斗爭,這也是毫不奇怪的。”二十歲才出頭的顧重之,當時堅定地認為,他這樣做是“大公無私”、“大義滅親”,而這就是“無產(chǎn)階級的感情”。那真正是一個人性扭曲、人性泯滅的荒謬時代啊!

          顧準的妹夫、前公安部常務(wù)副部長施義之,接受采訪時坦率地說:“『文革』中我執(zhí)行錯誤路線,確實犯了大錯。我阻止岳母和顧準的孩子去看望顧準,也是錯誤的。對此我不回避,也不推卸。但是,那個年代就是這樣要求大家的。我是個老軍人。說實話,我當個公安部長也并不安全,也是朝不保夕的。我曾親眼目睹前任部長李震,自殺在一個防空洞里,而兩個副部長同時在我眼前被中央警衛(wèi)部隊逮捕……那時,我如果同意岳母和顧準的孩子去看望顧準,他們還能回公安部宿舍來住嗎?我這里還能太平嗎?當時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就是這樣殘酷。顧準第一次下放河北贊皇勞改,我曾利用出差去看望他?墒堑搅恕何母铩粫r期,政治氣氛就完全不一樣了啊……”顧準曾以洞若觀火的態(tài)度,對吳敬璉說:“我倒是完全可以理解妹妹一家。因為,他們只是一部巨大鎮(zhèn)壓機器上的一個零件,身不由己。何況,他們?nèi)乙沧诨鹕缴涎!”“文革”時代,絞肉機瘋狂轉(zhuǎn)動的恐怖狀態(tài),于此也可略見一斑。

          然而,無論顧準如何清醒地認識到“文革”的深度病變,他這次卻是在生命臨終之際,面對親生兒子的絕情!當他11月27日明確獲悉,小兒子和其他四個子女,一個都不會到醫(yī)院來和他見最后一面時,感情大慟。他在病床上痛苦地輾轉(zhuǎn)了四個小時,始終不能平靜下來。他實在無法承受感情上這銳利而沉重的一擊。

          陳易眼見顧準整日凄涼痛苦的神情,實在于心不忍。他心想,顧準臨終見不到自己的子女,能見一見老母親也好啊,對他必也是一個安慰。他趕緊去找剛從隔離審查室出來不久的李一氓。陳易告訴老領(lǐng)導(dǎo):顧準已經(jīng)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們母子倆卻不能見最后一面……李一氓仗義地說:如果顧準愿意的話,我就到施義之家里去走一趟,解決這個事情。次日,陳易向顧準轉(zhuǎn)達李一氓的問候時,興奮地說:是不是把老太太接來見見面?我已經(jīng)同一氓同志講好啦,他說他可以出面……顧準心中早已盼望和久別的母親相會,聽了異常激動和高興?墒撬紤]了良久,緩緩地說道:“好倒是好。據(jù)我看,施義之是不會拒絕的。但是,他恐怕心里也很為難吧。想躲也躲不開。他要拒絕這個事情呢,又說不過去。老太太可能想來,但是也怕他們家里不好處。另外,老太太來了,見到我這樣一定很難受。我見到她也會很難受。唉,我看這個事就算了,你替我謝謝一氓同志吧!鳖櫆室Ьo牙關(guān)放棄了這次難得的機會。

          1974年12月3日零時剛過,北風(fēng)呼嘯,大雪肆虐,一代哲人顧準含冤而逝。蠟炬成灰,大海波息。

          顧準的遺體由陳敏之為主護送火化并安置。顧準的骨灰,一半遵照他的遺囑,拋散在三里河路中科院大樓前面的小河里,另一半根據(jù)經(jīng)濟所的意見,安放在八寶山公墓后面的老山骨灰堂。(摘自《顧準全傳──拆下肋骨當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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