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愿意實施「安樂死」的醫(yī)生

孫保羅／文　　葉浩／攝

李林

12月3日中午，貴陽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外科三病房35床。

23歲的李林靜靜地斜躺在溫暖的陽光邊緣，他患的是晚期肝癌。

李林就用亮晶晶的雙眼看著周圍一頭霧水的親人，然后笑了。他的笑也痛苦，所有皮膚緊繃在脂肪消失殆盡為萎縮肌肉所包裹的骨頭上，使他睡著后也無法合攏眼睛。

此刻李林正在從強有力的鎮(zhèn)痛藥「杜冷丁」帶給他的一兩個小時的寧靜中醒來。醫(yī)院已經(jīng)停止了治療措施，他們每天能做的就是給李林早晚各注射一次「杜冷丁」。

劑量在不斷加大，前些日子每次注射半支，現(xiàn)在注射一支。這天上午他就已經(jīng)用完了一天的份額。

大姐李雪梅蹲在病床邊用雙手輕輕揉搓著弟弟皮包骨頭的小腿，感到那里一片冰涼。

我們?yōu)槔盍謳�來了他一直在等待的，有關(guān)「安樂死」醫(yī)生的最新消息，告訴了李雪梅。她接著就把嘴湊到弟弟的耳朵邊說：「醒醒，李林。趙醫(yī)生說了，他不會來見你，也不會給你做『安樂死』�！�

藥效似乎消失了。李林的臉上突然布滿他那特殊的痛苦的表情。在下一支『杜冷丁』到來之前，一天的煎熬又開始了。

趙醫(yī)生

趙醫(yī)生不姓趙。

他為自己取了人生中的第二個名字趙易，提供給記者用來面對讀者和可能出現(xiàn)的麻煩。易是指《易經(jīng)》，他說正是從中看破了生與死。

城東城郊結(jié)合部，一條簡陋的小街通往一處自然形成的流動人口聚居地。趙易的診所就開在小街上。這是他每個月花1100元租來的，一樓一底，樓上住宿。趙帶著妻子以及四個女兒在此行醫(yī)已有三年。

12月2日。我們小心翼翼地尋找這個因聲稱自己實施過多例「安樂死」后引起廣泛關(guān)注，同時又宣布拒絕任何形式采訪的神秘人物。他給媒體寄了一封信，在信中透露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多年來他一直在研究并得到了一套具有世界領(lǐng)先水平的實施「安樂死」的技術(shù)，并成功地做了數(shù)例「安樂死」。

寫信的動機來自11月1日《貴州都市報》上登載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做《誰能助我實施「安樂死」》。趙易說：「這個題目太狂了，好像我們中國就沒有人能做『安樂死』。我感覺就像有人擺下了擂臺，要考考我們中國醫(yī)生的水平，于是我就跳出來了�！�

其實文章里只有一個煽情的凄涼的故事，主角就是李林。

李林背著姐姐，借別人的手提電話，并且是躲在被子里撥通報社的新聞社熱線的。他請求報社幫的忙正如那篇文章的題目。

「我完全可以幫他達到目的�！拱凑遮w易的說法，李林這樣活著已經(jīng)沒有意義：「只需要20分鐘時間，我就能讓他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安詳?shù)仉x開人世�！�

李林的情況非常符合趙易要求的實施「安樂死」的基本條件：醫(yī)院放棄治療和診斷證明他是一個無藥可醫(yī)的絕癥病人，生命處于倒計時階段，而且時刻都在忍受劇烈的疼痛，飽受病痛折磨。本人有明確的想被實施「安樂死」的意愿，李林曾經(jīng)用盡力氣在一張紙上寫下他的申明：選擇「安樂死」完全是他自愿的，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guān)系，任何人都無須為此承擔責任。

趙易的診所。傍晚。

苦候了幾個小時的記者終于看到里面出現(xiàn)了一個五十來歲年紀的男人。他穿著一件白大褂，高個子，乾瘦的臉上留著短須，正在看一本厚厚的藥典。

我們進去后想以看病作幌子引開話頭，他抬頭打量了我們一眼，然后把書一推說：「二位氣色飽滿，不是來看病的，有話請直說�！�

李林

李林在9月第一次提出「安樂死」的念頭時，他的二姐李雪紅還不知道什么是「安樂死」。是李林告訴她這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一種死法。

他是這個特殊家庭里最有文化的人。李雪紅說弟弟也是個倔強的人，并不像別人寫的那樣軟弱。知道自己患上絕癥后「痛哭數(shù)日」，然后想走絕路。

李林的眼淚不是輕易會掉的。他的父母都是聾啞人，而且患有輕度精神分裂癥的母親于1983年出走后下落不明。父親以殘疾之身獨自撫養(yǎng)三個孩子成人，其中的甘苦造就了姐弟三人性格堅強的一面。

但是他們曾幾次抱頭痛哭過。

一次是在五年前，李林拒絕上技術(shù)學校他想考大學，但是家里供不起，唯一出路是早工作，早找錢。姐弟三人抱頭痛哭后，李林上了技校。

一次是在今年4月份，一家醫(yī)院為李林作的CT檢查結(jié)果是「血管瘤」。姐弟三人抱頭痛哭，這是喜悅之淚。李林大喜過望地沖到他工作的貴州汽車維修公司，對昔日的工友說：「不是癌癥，我不用死了�！�

最后一次是9月確診李林是晚期肝癌以后。他再一次顯示他的倔強，拒絕治療，拒絕入院。因為有些事還沒有想通，他在悄悄學做歌舞廳的DJ，還在上夜大，他想除了油漆工外，能有本事謀到一個工資高一點的工作，因為他有了個死心塌地愛他的女孩子。就這么死，不甘心。過了幾天，李林對姐姐說：「好了，我去住院吧。」

從此他再也沒有落過淚。

李林想「安樂死」，疼痛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忍受力驚人，痛得牙關(guān)緊咬卻一聲不吭。他對姐姐說：「這些錢別再浪費了，浪費太可惜了，留點給爸爸吧�！顾�的原本殘疾的爸爸前些年因為車禍喪失了勞動力。

大姐接受了他關(guān)于「安樂死」的提法，如果趙醫(yī)生愿意為李林實施「安樂死」，她同意。

二姐一邊用棉簽沾上茶水輕輕涂抹在弟弟蒼白的嘴唇上，一邊帶著哭腔說：「我知道那是個辦法，可是活著多好啊……」

趙醫(yī)生

趙易告訴我們，他曾主持過一個特別的家庭會議，這個會議的結(jié)果將決定一個人的生命是否還將延續(xù)。

這個來自江西，三代行醫(yī)，從沒經(jīng)過正規(guī)醫(yī)術(shù)培訓，靠承接祖上衣缽行走江湖的老醫(yī)生用他的理念和方法來決定一個人生命的終結(jié)。

被決定者是這個家庭56歲的母親，晚期癌癥患者。她撫育了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些兒女以及他的配偶齊齊聚集在一起。「一個都不能少」，這是趙易的要求。

趙易說病人曾在他的「醫(yī)院」里住過，后來又送到大醫(yī)院去，結(jié)果癌細胞全身擴散，又抬了回來，除了每天打「杜冷」止痛外，已經(jīng)無力回天。

痛得狠了，老太太會大叫：「趙醫(yī)生，這樣痛法太辛苦，不如你給我?guī)最w藥吃下去死了算了�！惯@種表達被趙易及家屬視為本人同意進行「安樂死」。

一個兒子問道：如果不做「安樂死」，最后會怎么樣？

趙易回答：最后的時刻有兩種可能，一個是在昏迷中死去，一個是在劇烈疼痛中被折磨死。要熬多久只有天知道。

另一個問題是做「安樂死」會不會痛？會不會掙扎？

趙易說他的技術(shù)可以做到病人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就像睡覺一樣逐漸失去知覺。病人去世后面容不會變形，不會掙扎，不會大小便失禁。

會議很快進入實質(zhì)性的「議程」，直系家屬將為是否給老太太實施「安樂死」進行表決，趙易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一是必須全票通過，任何一個人反對都不行。二是內(nèi)親才有表決的權(quán)利。

終于所有有權(quán)表決的人都表示同意對母親實施「安樂死」，這還不算完。趙易要求家屬們按照他規(guī)定格式寫下「請求書」，大意是：「我們的母親何某某，因患晚期癌癥醫(yī)治無效，患者非常的痛苦。而且從家庭經(jīng)濟上也已經(jīng)無力承擔醫(yī)療費用。經(jīng)本人和全體親屬的強烈要求，請求趙易醫(yī)生發(fā)揚醫(yī)德，給予實施『安樂死』手術(shù)。家屬不得以任何形式把該事外傳，并保證趙易醫(yī)生的人身安全，永遠不得追究趙易醫(yī)生的任何責任�！�

一個個紅色的手印按下了，一個個名字寫下了。趙易不愿說病人本人是不簽字。

趙醫(yī)生和李林

記者在采訪中盡可能證實趙易所敘述一切的真實性，得到下列信息：趙易是領(lǐng)取了貴陽市衛(wèi)生部門頒發(fā)的行醫(yī)許可證的醫(yī)生，他的診所手續(xù)齊全，為左右的居民所熟識。

趙易說這是他最后一次接受訪問，他保證所說的全都是真實的。但如果再有人找他，他就會否認一切：「因為沒有人能夠找到那些病人家屬，沒有任何的證據(jù)表明我做過『安樂死』」。

如果不是壓力巨大，他原來是準備在可能的情況下為李林達成心愿的，但是他現(xiàn)在決定兩年以內(nèi)不再做「安樂死」。他害怕被曝光，且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11月5日上午。心愿未了的李林在病痛中掙扎到了生命的終點。頭一天，他的一個心愿再次被提起──死后捐獻他年輕的眼角膜。前一段精神還好的時候，他問過「眼角膜」是什么？怎么取出來？

所有的人都以為是用手術(shù)取出眼球表面的一層薄膜。記者為李林去請教了醫(yī)生，醫(yī)生說必須把整個眼球摘下來。我們非常躊躇地告訴李雪梅，她對著耳朵告訴了李林：「你想清楚，同意就點頭�！�

李林還在疼痛中呲牙裂嘴，但他點了點頭。

（李林到最后一刻也沒有改變捐獻眼角膜的決定，本報與《貴州都市報》為他向社會徵尋需要移植的人，半天內(nèi)貴陽市就有6人報名，包括一名11歲的女孩。遺憾的是由于其他原因，李林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

實錄

趙醫(yī)生和一例「安樂死」

以下是趙醫(yī)生對他經(jīng)手的一例「安樂死」的實施過程的描述：

手術(shù)就在患者家中實施。提前20個小時我就要來到病人家中做準備工作，這是件復雜的事情，每一個過程都可能出現(xiàn)意外。我已經(jīng)事先設(shè)計了一個完整的計劃，包括出現(xiàn)每一種意外的可能性和應(yīng)急措施。目的就是實現(xiàn)真正的「安樂死」，如果病人痛苦掙扎，我就無法向家屬交代。

提前12小時，我開始用藥為病人鎮(zhèn)痛，保持病人的清醒，使她能與家人交談，與家屬最后相聚，交代自己的身后事。

我呆在隔壁一個房間，由病人的家屬不斷向我報告病人的情況。如果病人又開始疼痛，我就過去繼續(xù)用藥止痛，以保證她的清醒狀態(tài)。我多次告訴病人自己和家屬，后悔還來得及，只要他們有后悔的語言，我就馬上停止。

當預定時間到時，我來到病人所在的房間，最后一次確認所有人均無異議，在全體直系親屬的注視下我開始實施「安樂死」計劃。大家看著我的一舉一動。當我用完藥，就把手搭在病人的脈搏上，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病人的鼻息越來越微弱，脈搏越來越慢，不到20分鐘，病人停止了呼吸，心臟停止跳動，就像睡著一樣離開了人世。我等了一會兒，再看一看死者的瞳孔，證實已死亡。

我告訴他們：「好了，老人家已經(jīng)駕鶴西去了，你們操辦后事吧�！�

出于自我保護的理由，趙易拒絕出示作過「安樂死」的重要證據(jù)，有病人及家屬簽署的「請求書」。拒絕透露作過「安樂死」的次數(shù)，只說做了「幾次」。他也拒絕把所掌握的「安樂死」技術(shù)和流程詳細說明，因為「這種技術(shù)要放倒兩個人易如反掌，如果流傳到社會上被壞人利用就不堪設(sh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