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王蒙

文．王山　

王蒙與維吾爾族房東在一起。

　王蒙，著名作家。本文作者王山系王蒙的長子。在兒子的心目中，王蒙不是大作家，而是一位可敬可親的普通父親……

面對逆境，父親達觀而又坦然

　　我1958年出生在北京，兩年后弟弟接踵而至。那時父親已被下派到新疆文聯(lián)工作。不久我母親也調(diào)到烏魯木齊市。1965年，迫于政治環(huán)境的壓力，新疆文聯(lián)決定讓父親到新疆伊犁地區(qū)勞動鍛煉。次年我母親由烏魯木齊市調(diào)到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首府伊寧市第二中學(xué)工作，我也從北京來到這座邊陲小城。

　　暑假期間，母親帶著我和弟弟來到農(nóng)村看望我的父親。父親住在一戶名叫阿卜都熱合曼的維吾爾族老人家里。維吾爾族的飲食、果園、葡萄架、奶牛、毛驢都引起了我和弟弟極大的興趣。最讓我佩服的是，父親當(dāng)時巳經(jīng)能夠用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和房東老人交談，并且還穿插著給我和母親、弟弟當(dāng)翻譯。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上了母親任職的二中。我在班上的表現(xiàn)很突出，班主任還負責(zé)全校團的工作。到初一第二個學(xué)期，我入團的事提到了議事日程。沒有想到的是，入團的事后來又忽然沒有了音訊，只是隱隱約約聽人說我的家庭似乎有什么問題，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第一批入團的人都舉行了宣誓儀式而沒有我。在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父親忽然非常鄭重地和我談了一次話。他客觀地告訴了我，父母都是受到過處分的人。他還告訴我他們什么時候被劃為右派，什么時候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什么時候入了黨，什么時候被開除黨籍，等等。我至今還記得，父親說這些事的時候表情凝重，夾著煙頭的手顫抖得很厲害，有幾次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停頓了許久才又接著說下去。也可能當(dāng)時我畢竟年幼不懂事，對于我來說，家依然是一個和諧溫暖的家。

克儉持家，像老農(nóng)那樣珍惜食物

因為年輕時長期在農(nóng)村過著艱苦的生活，父親非常珍惜生活用品，害怕浪費，不用的燈要隨時關(guān)掉，擰開的水龍頭要及時擰緊，而剩菜剩飯更是絕對不允許倒掉的。

在我們小的時候，家里經(jīng)濟不很寬裕，頭一天剩下的飯菜，第二天大家自然就不怎么愛吃了，這時侯父親往往是大口吞咽剩飯菜的人，在沒有將這些飯菜吃完之前，他是不會吃新做的飯菜的。

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父親重新拿起了筆，開始了寫作。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比以前寬裕多了，也有了冰箱，但他吃剩飯的習(xí)慣依然如故。我們曾和他理論過，他堅持認(rèn)為不吃剩菜剩飯，倒掉它就是浪費。他說，他贊同消費，但反對浪費。而我們則勸他，冰箱并不是保險箱，任何食物放得過久都難免變質(zhì)，明明有新鮮好吃的飯菜，一定要吃剩飯，弄壞了自己的胃口，這才是最大的浪費。但他那多年的老習(xí)慣，很難再改了。

父親還有一個奇特的習(xí)慣，就是自己磨豆?jié){并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我成家后和父親住在一起，早晨我們還在睡夢中，就會迷迷糊糊地聽到一陣陣轟隆隆的聲音，不用看，就知道是父親在磨豆?jié){了。等我們起來，廚房里已經(jīng)擺放好了一大鍋煮好的豆?jié){和新買的油條。父親已經(jīng)吃完早飯，坐在電腦桌前劈里啪啦地敲鍵盤了。

我的妻子不喝牛奶，據(jù)她說，是那味兒不好，但豆?jié){還是很愛喝。后來她又經(jīng)常感覺到家里豆?jié){的味道有點怪，漸漸地，我看出了一些破綻，磨豆?jié){，怎么垃圾桶里還有剪破口的裝牛奶的口袋呢？悄悄地問父親，他非常得意，原來每次磨好了豆?jié){之后，他都要往豆?jié){鍋里倒入兩袋牛奶。豆?jié){有營養(yǎng)，牛奶也很有營養(yǎng)，父親對于我妻子不喝牛奶一直想采取點補救措施，直到發(fā)現(xiàn)我妻子愛喝豆?jié){才發(fā)明了一個讓她喝牛奶的好辦法。后來有一次可能是豆?jié){里的牛奶放多了，妻子感覺到豆?jié){的味道不對，就問父親豆?jié){是不是壞了？父親說：「喝吧，沒事！」過了一段時間，妻子也知道了，她笑了半天，豆?jié){照喝不誤。

善待子女，期望后輩真正幸福

望子成龍是天底下父母的共同心愿，我的父親也不例外。但我可以感覺得到，他們關(guān)注的重心，不是我們是否能夠出人頭地，而是如何做人，如何生活得有意義。

許多人將我介紹給旁人的時候，總是喜歡加一句說明，他是王蒙的兒子。而我在這種情況下總是感到別扭。我覺得我就是我，父親就是父親。父親出任文化部部長期間，如果憑借他的職權(quán)、關(guān)系，將我調(diào)到一個更實惠一些的單位，應(yīng)該是可能的。但父親從來沒有想過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為自己的子女謀求利益。

我的弟弟在一家公司工作，為了將買賣做大，弟弟很辛苦也很費心思，卻也從沒想過利用父親的影響和關(guān)系。父親經(jīng)常告誡他的就是要遵紀(jì)守法，不能為了賺錢就什么都不顧了。

我的妹妹比我小10歲，出生在新疆伊犁市，從小很受父親的寵愛。但父親除了言傳身教，除了舐犢之情，沒有給過她別的東西。妹妹從小學(xué)習(xí)就很好，父親建議她長大吃吃學(xué)術(shù)飯，后來妹妹果真按這條道路發(fā)展起來，現(xiàn)在已拿到博士學(xué)位，成為一位小有名氣的年輕學(xué)者了。

長大成人以后。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我們經(jīng)常的一個話題就是文學(xué)。父親崇尚科學(xué)，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告訴我「知識就是力量」，這是培根的名言。他對于大自然的力量，對于宇宙的奧秘總是抱一種敬畏與探求的心態(tài)，當(dāng)他說到這些話題的時候，他的神態(tài)就不由得生動起來，話也就多了起來。和父親談話，總會有一些收益，他非常注意邏輯思維的條理性，有時又會天馬行空，舉一反三，讓人感覺到他散發(fā)思維的魅力。

然而，父親從來沒有和我談過應(yīng)該怎么鉆營，怎么向上爬。他只是希望我們做子女的長大以后成為一個正派的人，是一個憑自己的本事吃飯的人，是一個興趣廣泛、品位不俗的人。

熱愛生命，在運動中永葆活力

生命在于運動。父親最喜歡的運動就是游泳。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去頤和園玩，昆明湖里我們乘渡船走到半路，父親突然撲通一聲就跳到水里游了起來。大家都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有人不小心掉下去了，等弄明白是父親在暢游昆明湖時，才輕松下來。渡船的速度比父親游泳的速度要快得多，船上的游客為他的勇敢而贊嘆。

現(xiàn)在游泳仍舊是我父親最喜愛的運動，每年夏天，他都要設(shè)法去海邊住上一段時間，最大的目的就是去游泳，天天游泳，雷打不動。有一次陰天，我們?nèi)ズ＠镉斡�，走到海邊刮起了風(fēng)下起了雨，居然還電閃雷鳴。父親依然跳入了翻著波浪的海中，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上了岸。父親完全是一副意猶未盡的表情。

游泳對于我的父親來說，不僅是一項他自認(rèn)為最有益身體健康的體育活動，而且也是一次次精神上的解放和超脫。記得有一次，父親又往遠處游，母親就說：「王蒙，你到了海里怎么就知道往遠處傻游，簡直像個阿甘！」「我就是阿甘！」父親對獲得阿甘的稱號感到很得意。

摘自《山西家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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