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北京民眾在街頭用照片和鮮花悼念中國當代繪畫大師吳冠中吳冠中。吳冠中,1919年出生于江蘇省宜興縣。1942年畢業于國立藝術專科學校,1947年到巴黎國立高級美術學校,1950年秋返國。先后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清華大學建筑系、北京藝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繼齊白石、徐悲鴻、劉海粟等之后,吳冠中成為中國當代畫壇的又一位大師。 中新社發 富田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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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何為?
——祭畫者吳冠中
他的一生獨鐘藝術這一件事,除此無任何愛好。他視畫畫的形式之美高于一切。然而在“內容決定形式”“一切為政治服務”的年代,“單純地畫畫”幾乎是不切實際的奢望, 在與體制和政治環境無奈的糾纏中,他執拗而孤獨地遵守著內心的“藝術之美”
六十年“非主流”畫者
吳冠中并不是故意要跟體制作對。他只是覺得在法國那么多年,想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讓大家知道。在那樣的意識形態下,他的藝術不可能成為主流,體制就沒那么吸納他。”
本刊記者/楊時旸
北京蒲黃榆地鐵站門口有一片極為嘈雜的路段,小販把仿制的LV包擠滿便道,荒腔走板的歌手在為商場開業吆喝,穿過這段滿是果皮和痰跡的街道,向左一轉,是一片建于2000年左右的小區,樓房外墻斑駁,沒有保安更無須登記。走進去,涼面攤子前坐滿喝啤酒的房產中介,有老人在樓下遛狗,問他們,“知道吳冠中住在這嗎?”他們回答說,“哦,那個畫畫的,死了吧?以前看他有時候在這溜達,總有來錄像的。”
這是6月26日傍晚,小區一如既往的平靜。居民們從報紙上知道,前一天深夜,自己的鄰居吳冠中去世,在悼念的報道中,他被稱為“大師”。
難以融入主流的法國留學生
走進樓內,樓道狹窄,電梯逼仄,只能勉強容下五人。吳冠中家門緊閉,屋內安靜。他的大兒子開門問明記者來意,頗有些為難,“我母親身體不好,她還不知道。”客廳墻壁上掛了一張吳冠中的黑白照片,前面有些鮮花。
吳冠中的夫人在臥室問,“誰來了?”兒子們就走進去說,“有人來照相,沒事。”把老人再哄回屋內。這位陪伴吳冠中走完一生的老人,因腦血栓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到此時,她仍以為老伴還住在醫院。
逝者生前工作過的清華大學發出訃告,稱吳冠中為杰出藝術家、藝術教育家,并提及了他的中共黨員身份以及政協常委的頭銜。這是“組織”對于吳冠中的蓋棺定論,但六十年前,吳冠中回到中國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體制與這位畫家之間似乎一直缺乏潤滑。
1950年,經過多日考慮,公費赴法留學已4年的吳冠中決定回國。那年他31歲。對于新政權,吳冠中和其他留學海外的年輕知識分子一樣,向往中混雜著恐懼。
經香港回到老家宜興不幾日,吳冠中就急忙奔赴北京。教育部歸國留學生接待處設在西單舊刑部街,這是為留學生聯系工作的部門,也是吳冠中進入新體制的第一個必經站。首次到京的吳冠中看到了自己想象中的故宮和紅墻,也看到了“行人如蟻,一律青灰衣衫。”他感覺自己的西裝革履殘留著太多法蘭西的氣味。報到完畢,他直接去往東安市場,買了一套藍布制服,換下西裝,“才可自在地進入人群。”這個微小的細節成為了某種預兆,從此,吳冠中開始努力與體制磨合,但始終不得要領。
最初,吳冠中本想投奔當年任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今浙江美術學院)院長的劉開渠,回到杭州母校任教,但在北京友人家中意外碰到同學董希文,兩人敘舊的第二天,董希文挑選了幾張吳冠中所作人體油畫帶走。十天后,董希文將畫還回,并告訴吳冠中,“中央美術學院已經同意聘用你。”
彼時,央美由徐悲鴻主持,因其一味主張寫實,所以與杭州系學生水火不容,而吳冠中自法國時便看重繪畫形式美,他問董希文,“徐悲鴻怎能容納我的觀點與作風?”董回答,“今天是黨掌握方針和政策,不再是個人當權獨攬。”吳冠中于是答應入職央美,但他并不知道董希文此話的意義,也更不了解,自己受聘還需黨委通過。
吳冠中全家來到北京,租住了兩間平房。他教一年級某班素描,如今的美協官員靳尚誼、詹建俊等人都在這個年級。和吳冠中預想的一樣,學生們忠于理性寫實,他在課上開始鼓勵差異,啟發個性。但這一套并不為所有學生接受。那時,新政權剛剛建立,文化藝術被當作穩定政權的工具和武器,連環畫、宣傳畫是美術的重頭,蘇聯式的寫實為正路,而強調形式美則是資產階級文藝路線。在學生們將蘇聯的列賓奉為偶像的時代,吳冠中堅持在課堂上向同學展示現代主義的畫冊。
與吳冠中交往近三十年的批評家賈方舟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客觀地講,吳冠中并不是故意要跟體制作對。他只是覺得在法國那么多年,想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讓大家知道。在那樣的意識形態下,他的藝術不可能成為主流,體制就沒那么吸納他。”
不入主流的吳冠中經常做出一些自己事后都認為“荒謬”的舉動,比如,他喜愛自己班上一位極有靈性的學生,但那位學生積極參軍,吳冠中十分惋惜,還勸阻其不要去。事后他回憶說,“這樣的教師早晚要被趕出課堂。”
“逼上梁山”畫風景
吳冠中并沒有被真的趕出課堂,但他很快就以另外的方式見識了課堂以外的政治。新政權決定規訓這些從舊社會走過來的知識分子,吳冠中被編入高校教師土改參觀團。
在湖南,他終于親見了階級斗爭的陣勢。有與他同去的畫家很快畫出了表現“土改”的作品,吳冠中也開始努力向組織的要求靠攏,他在北京街頭遇到一位很入畫的北方農民,將其請到家中作為模特,畫中,他為農民畫了大紅花,還讓一個孩子趴在其肩頭。他還給作品起了一個具有時代性的名字《爸爸的胸花》,以此來描述土改后農村參軍的景象。但是這幅作品仍被定性為強調形式,多次修改均不合格。自此以后,吳冠中逐漸萌發了畫風景的念頭。
“像一棵樹,長的時候有石頭壓著,就從另外一個縫里鉆出來。”批評家賈方舟這樣描述吳冠中轉畫風景的原因。多年之后,吳冠中自己稱改畫風景為“逼上梁山”。
吳冠中在央美前后只工作了兩年。第二年初始,文藝界整風日盛,對于美術界講究形式美的“形式主義”被堅定地上綱為“資產階級文藝思想”。在一次全院教師大會上,院長徐悲鴻發言,“自然主義是懶漢,應打倒;形式主義是惡棍,必須消滅。”吳冠中也明白自己在中央美院恐不會長久。
果然,不久之后,央美人事科長致電吳冠中,要其辦理調職手續,清華大學建筑系決定聘用吳冠中任教。這是吳冠中第一次調動工作,也從此開始頻頻轉換單位。
油畫專業出身的吳冠中,一心想將西方油畫的神髓傳授學生,卻不得不為建筑系學生教水彩。藝術上的不得志卻讓他在政治上覺得輕松。多年之后,他回憶央美的日子,將其稱為“擂臺和左的比武場”。
清華建筑系的工作相對輕松,吳冠中開始有閑暇探索風景畫創作。50年代,風景畫因無法為政治服務而極不入流,但因周揚一句“風景畫有益無害”,而讓吳冠中看到了政治上的安全地帶。彼時,知識分子不得不隨時瞄著政治的眼色,梁思成在清華大學開講中國建筑史第一堂課的時候,第一件事是掏出一個小紅本,向大家聲明“這是我的工會會員證,我是工人階級了。”而吳冠中正坐在下面旁聽。
清華大學的工作不及三年,吳冠中再次面臨工作變動。那時他仍然想回到真正的藝術圈,與此同時,北京師范大學圖畫制圖系準備改為美術系,需要聘請專業教師。其系主任衛天霖的藝術主張被認為屬資產階級印象派,也因此衛天霖對吳冠中十分賞識,力邀其加盟。不久,美術系與音樂系獨立出來合并成為北京藝術學院,衛天霖成為主管美術的副院長。
受到賞識的吳冠中將此次調動視為難得的機會。他再次將中央美院時期批判過的美術理論搬上課堂,給班里學生偷偷看西方畫冊,開講形式美。同時,他也一直為自己的風景畫尋找出路。
經過思考之后,吳冠中決定到井岡山寫生。井岡山已成革命圣地,到此處寫生既能滿足自我喜好又有向革命靠攏的借口。而這樣的中間路徑確有成效。人民美術出版社為其出版了一套井岡山和瑞金寫生的明信片。自此,吳冠中的風景畫創作逐漸受到關注。西藏叛亂平定后,美協組織畫家入藏寫生,經董希文推薦,吳冠中也一同參與,并創作了《扎什倫布寺》。“1961年《美術》雜志發表了那幅畫,現在看應該算他最早的代表作,奠定了文革前他的基礎,那一期雜志同時發了吳冠中談風景畫的文章,他從此揚名。”評論家賈方舟說。
“誰都想吃一口的唐僧肉”
吳冠中在北京藝術學院穩定工作了8年時間。直到1964年,文化部決定在北京藝術學院音樂系基礎上籌建中央音樂學院,其他科系拆散打入其他高校。吳冠中因此被轉到了中央工藝美院。
“張仃很器重吳冠中,點名把他要來的。”吳冠中的好友,畫家喬十光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彼時,張仃任中央工藝美院第一副院長。但多年以后,張仃與吳冠中兩位老友因藝術觀點不同也曾一度交惡。
1964年,喬十光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吳冠中也同時調入學校。喬小吳冠中19歲,很快成為亦師亦友的關系。吳冠中生前出席的最后一個社會活動就是喬十光的個展。
客觀地講,調任工藝美院的吳冠中再一次離開真正意義上的美術界。工藝美院的主修是裝潢和設計,吳冠中只任教基礎課程。但因為該校以設計為主業,對于形式美的探索也相對寬松很多。“他私下總會和我說起來形式美的事。他說,藝術家不談形式,就是不務正業。”喬十光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兩年之后,文革爆發,但吳冠中因此前患上了嚴重的肝炎,無法參加政治運動。也由于此,他在自傳中自豪地寫道,“在我的歷史上決無政治污點”。
“他其實有他的幸運。文革的時候,藝術學院解散,到了新的單位,就溜過去了。”批評家賈方舟說。他曾經教過的北京藝術學院學生早已各奔東西,不可能到新單位對他進行批斗,而他本人的名聲又局限于繪畫界,之于以設計為主的工藝美院也算不上反動學術權威,逃過一劫。文革中最大的劫難無非是和同事一起到河北農村勞動,養鴨子時被人污蔑“毆打一只鴨子致死” 。
而對于吳冠中來說,更為深刻的苦難是無法畫畫。
“跟他就只能聊藝術,他沒有任何一點別的愛好。”賈方舟說。晚年的吳冠中甚至拒絕過年,去年大年初二,吳冠中一早就來到喬十光家,兩人一起躲在工作室畫了一天畫。“他到晚年對生死、人事看得很透,總有點凄涼的感覺。他很少出席活動,怕見人,怕說那些套話。他總覺得很多人之間都只是勾心斗角。”喬十光回憶著與吳冠中最后的交往。
對于這樣的性格,無法畫畫似乎是最重的刑罰。直到林彪事件之后,氣氛突然松懈下來,吳冠中開始能夠背著糞筐到田地里寫生。
1978年,在逐漸回歸正常的氣氛中,吳冠中再次發言,他對自己的學生提出“解放美術領域的奴才”,并于第二年,在《美術》雜志發表《繪畫的形式美》一文,引發激烈討論。1979年是一個轉折的年份,一邊美術界極左的慣性仍在,另一邊已經出現“星星畫會”這樣爭取話語自由的民間活動。此時,吳冠中的發言不可避免地成為新舊思潮對撞的引信。雖然再次遭到批判,但畢竟政治運動的大勢已去,吳冠中當年被選為美協常務理事。這似乎是體制內對其認可的一個標志。
“1979年到1984年是吳冠中最輝煌的一段。”賈方舟對記者說,“他是憋了三十年,不得不說了。”
1985年的“八五美術新潮”運動將人們的目光吸引到更年輕的一輩藝術家身上,吳冠中被這群熱衷“后現代”哲學的藝術家所忽略。直到兩年后,他的作品以超過百萬元的高價成交,再次被捧為明星。
進入晚年,被體制和市場都視若珍寶的吳冠中卻對雙方都表現得深惡痛絕。他曾多次炮轟“美協”和“畫院”的僵化體制,甚至將過熱的藝術市場比作“妓院”。他曾對賈方舟說起,“我現在就是一塊唐僧肉,誰都想吃一口。”而半個世紀前,他回國后的夢想是“能像唐僧一樣,安靜地譯經”。他的一生似乎像一個無法咬合的齒輪,始終與時代、與政治、與體制、與內心磕磕絆絆。
2007年,賈方舟為吳冠中在798策劃了一次個展,讓許久消失于人視線的吳冠中再次成為新聞話題。實際上,在此之前,吳冠中自己曾偷偷考察過宋莊畫家村和798。此時,他已經將近九十,向故宮、中國美術館等捐贈了自己的大部分作品,而自己仍居住在簡單的兩居室單元內,三個兒子無一人學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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