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不久前,北宋書法大家黃庭堅的《砥柱銘卷》以4.368億元刷新中國藝術品拍賣世界紀錄,成為一時熱點。臺北故宮博物院學者傅申、黃庭堅研究專家黃君撰文力挺其為真跡(本報6月8日第9版曾有報道),但書法界不少人士卻對此作存疑乃至直詆其為贗品。本版刊登鄒德祥的質疑文章,旨在提倡從學術研究的角度辨明事實,并非聳動視聽。一家之言,僅供讀者參考。
6月3日《砥柱銘卷》拍出4億元天價之后,自6月12日起,筆者在《中國書畫報》、《書法導報》等媒體發(fā)表系列文章,指斥該作錯字連篇(錯字在10個左右)、常識悖謬(稱魏征為“魏公”、“鄭公”,反而不稱他“魏鄭公”)等問題。然而,“真跡說”的始作俑者傅申、黃君二先生(傅申先生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學者;黃君先生則自稱“黃庭堅三十五世裔孫”,據說還是中國書協的會員或理事)竟無任何反應,令筆者感到非常失望。
錯字之多令人吃驚
《砥柱銘卷》中的“禮”、“祝”二字全都寫成了“衣部”,這樣惡劣的錯誤,卻被這兩位學者拿來證明此作乃“真跡”。傅申說:“難道偽造者是故意要留下這馬腳讓人來挑剔識破嗎?因此,這(倆錯字)反而成了《砥柱銘》為真跡的有力輔證!北旧碜鳛闀业狞S君則說:“這應視為書法家的特殊書寫習慣,是異寫,而不是別字!
撇開這兩個錯字,筆者倒是要問傅、黃二先生:在這張400余字的“國寶”中,寫錯的字豈止“這倆”?《砥柱銘》錯字之多、之怪,已是令人無法容忍,這個問題你們到底發(fā)現沒有?如果二位先生“沒發(fā)現”,那就請您解釋一下下面的問題吧。
在這個《砥柱銘卷》當中,“函谷關”的“函”寫成“亟待解決”的“亟”,“桀”字的左上角寫成“然”字的左上角,“金鑾殿”的“鑾”中間應是兩個“糸”,它卻寫成了兩個“幺”。這樣一來,“肆覲禮畢,玉鑾旋軫,度殽函之險,踐分陜之地”四句十八字中,就有“禮”“鑾”“函”3個明明白白的錯字!
另外,“源”字中的“白”被寫成“卓”的上半部,又如何解釋?兩處“旁”字都被寫成“傍”(“傍臨砥柱”“砥柱之文座傍”),這又如何解釋?“術”字中間寫成“木”對嗎?“媚”字右上寫成“尸”對嗎?“櫛”字右下寫成“雙耳朵”對嗎?“夔”字中間省略了“八”對嗎?
更多的錯字恕筆者不再一一例舉。僅就上面所舉之“函”“桀”“鑾”“源”“術”“媚”“櫛”“夔”“傍”等九字,筆者一定要聽聽傅、黃二位先生的高見,到底屬于“異寫”呢,還是作偽者為了“防止留下馬腳”?
筆者讀過的黃庭堅書法不下萬字,從來也沒見過他寫出什么錯字!古時書法名家,從鐘、張、“二王”到智永、虞世南、褚遂良,從歐、柳、顏、趙到蘇、黃、米、蔡,再到明清眾多名人,他們的傳世書跡甚多,可是誰能找出他們寫過什么錯字?
傅、黃二位先生各著長文數萬言,不遺余力地鼓吹《砥柱銘卷》是黃庭堅真跡,是黃氏祖先傳世的“稀世之寶”,難道就不覺得其中的錯字太多了點,有點牽強附會?二位先生何不想想,在一張紙上,錯字如此之多,是黃庭堅自壞名聲故意瞎寫?是黃庭堅酒喝高了胡涂亂抹?還是這張《砥柱銘》壓根兒就不是他的手筆?
篡改《題魏鄭公砥柱銘卷后》
唐朝宰相魏征爵封鄭國公,是為“魏鄭公”。魏征的《砥柱銘》一文,宋朝文人大都喜歡。北宋末年,黃庭堅多次抄錄這個《砥柱銘》送給朋友,鼓勵他們像砥柱一樣信守原則、堅持正義。
書法好但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抄完《砥柱銘》,落個名款也就完事了,然而黃庭堅是大文人,他抄錄《砥柱銘》后,往往要緊接其后發(fā)點議論,一并抄錄。這“議論”實際上就是一篇文章,自己若是感到特別滿意,往往會記錄下來,收入文集之中。
黃庭堅晚年貶官四川窮鄉(xiāng)僻壤,與為官正直的楊明叔成為朋友。一次,有個叫史子山的朋友請黃庭堅抄錄一張《砥柱銘》,要刻碑。黃庭堅便給他抄錄了《砥柱銘》,并在卷后寫下了下面這段精彩動人的文字——
余平生喜觀《貞觀政要》,見魏鄭公之事太宗,有愛君之仁,有責難之義,其智足以經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故觀《砥柱銘》,時為好學者書之,忘其文之工拙,所謂“我但見其嫵媚者也”。
吾友楊明叔,知經術,能詩,喜屬文,為吏干,公家如己事,持身潔清,不以夏畦之面事上官,不以得上官之面陵其下,可告以魏鄭公之事業(yè)者也,故書此銘遺之。
置《砥柱》于座旁,亦自有味。劉禹錫云:“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狈螂S波上下,若水中之鳧,既不可以為人師表,又不可以為人臣佐則,《砥柱》之文在旁,并得兩師焉。雖然,持“砥柱”之節(jié)以事人,上官之所不悅,下官之所不附,明叔亦安能病此而改其節(jié)哉!
建中靖國元年正月庚寅,系船王市,山谷老人燭下書。瀘州史子山請镵諸石。
這篇“卷后”寫得情致感人,文詞精練,故被收入《山谷文集》,題目叫做《題魏鄭公砥柱銘卷后》。
正是這篇《題魏鄭公砥柱銘卷后》,被后來冒黃庭堅書法之名騙錢的造假者拿來,刪減、篡改之后,與魏征的《砥柱銘》抄在一起(模仿黃庭堅書體),成為今天的“國寶”——
(余平生喜觀《貞觀政要》,見)魏(鄭)公(之事太宗,)有愛君之仁,有責難之義,其智足以經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故觀《砥柱銘》,)時為好學者書之,忘其文之工拙,(所謂)“我但見其嫵媚者也”。
吾友楊明叔,知經術,能詩,喜屬文,(為)吏干,公家如己事,持身潔清,不以(夏畦之面事上官)諛言以奉于上智,亦不以(得上官之面陵其下)驕慢以誑于下愚,可告以(魏)鄭公之事業(yè)者也(,故書此銘遺之)。
(置《砥柱》于座旁,亦自有味。劉禹錫云)或者謂:“世道(劇)極頹(波),我心如砥柱!狈(隨波上下)世道交喪,若水(中)上之(鳧)浮漚,既不可以為人之師表,又不可以為人臣之佐則,《砥柱》之文(在)座旁,并得兩師焉。雖然,持“砥柱”之節(jié)以(事人)奉身,上(官)智之所(不)喜悅,下(官)愚之所(不附)畏懼,明叔亦安能病此而改(其)節(jié)哉!
(注:“卷后”259字,“砥柱銘卷”189字。括號內文字被造假者刪去,黑體字為造假者妄改;括號外面的字便是“國寶”的完全面目。)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國寶”造假者文化水平太低,結果將黃庭堅文章“修改”得文理不通,邏輯混亂,常識悖謬,全然不能表情達意。黃庭堅文章鼓勵楊明叔正直為官,不媚上,不陵下,即使這樣做“上官不悅,下官不附”也在所不辭。而“國寶”卻將這一核心思想篡改為教導楊明叔如何博取“上智喜悅,下愚畏懼”。既然“持砥柱之節(jié)以奉身”可收“上智喜悅、下愚畏懼”之效,那么要求朋友“持砥柱之節(jié)”,又有什么高尚意義可言?寫出如此拙劣的文句,這是哪門子的“黃庭堅”?
所有關心這件“國寶”的人,都必須看到它篡改原文,從而導致文理荒謬這一客觀存在的巨大事實。它到底值不值4億元人民幣,每個讀者都會認真地想一想。
黃庭堅偽作多而難辨
人們?yōu)楹卧敢庠禳S庭堅的“假”呢?原來由于宋高宗酷愛黃庭堅書法。
由于北宋末年的新舊黨爭,“蘇黃學術”被禁36年(1094年至1129年),到了宋高宗趙構當皇帝時(1127年上臺),黃庭堅書跡已傳世甚少。于是,黃庭堅偽跡一時興起。黃書偽跡宋元時已相當盛行,明朝時文人書家也以模仿黃庭堅書體為榮,這對造假作偽之風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黃字偽跡真假難辨,“雖善鑒者,莫能辨其高下矣!泵髂┒洳袊@道:“黃文節(jié)公書世多摹本,又多贗本!鼻鍟r,黃書偽跡仍有人在積極“制造”,當時的學者就曾記述說,目不識丁的書商動輒請人偽造“黃書”。
清朝乾隆皇帝就打過一次“黃庭堅書法”的假。有一件叫做《寒山子龐居士詩卷》的書作,乾隆皇帝早年曾認為是真跡,甚至認為是黃庭堅書作中的“上等”之作。到了晚年,乾隆皇帝眼界大開之后,逐漸就看出了它的破綻,指出絕對不是黃庭堅真跡,他在那幾乎亂真的偽作上毫不客氣地批道:此卷“雙鉤既偽,詩更誤。向謂‘上等’,實誤!”盡管乾隆皇帝對造假之風深惡痛絕,然而在他得意無比的《三希堂法帖》中,還是混入了不少黃庭堅偽作,比如草書《洛陽雨霽詩》等。這就是歷史的真實。
偽跡《砥柱銘卷》,就是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不知什么時候被拙劣地“制造”出來。它與偽作《寒山子龐居士詩卷》一樣,犯的是相同的錯誤。那就是,不但書法造假,內容上“更誤”。 鄒德祥
參與互動(0) | 【編輯:蒲波】 |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