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皋相馬不辨顏色公母,只識千里馬。我鑒定書畫也一樣,主要依據(jù)書畫本體,看書畫藝術(shù)的風(fēng)格和造詣!俄浦憽返母締栴}是書體俗不可耐,不可能是黃庭堅的作品!7月20日,獨立書畫鑒定人、著名書法家王乃棟約見本報記者時說。
王乃棟先生7月11日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已經(jīng)斷言《砥柱銘》的創(chuàng)作不會早于明代中期。此次他主動約見本報記者,對《砥柱銘》各處漏洞條分縷析,直指其要害。
2004年即判斷其疑為偽作
日前,有消息指,國家擬再次使用優(yōu)先購買權(quán),將書法作品《砥柱銘》收歸國有。而此前以4.368億元天價購得此卷的買主始終未露真容。眾多專家學(xué)者以求真務(wù)實為己任,紛紛站出來,指陳《砥柱銘》的各處疑點,王乃棟就是其中的一位。
王乃棟從事書畫鑒定、研究和教學(xué)數(shù)十年,一直十分關(guān)心黃庭堅的存世作品。他說標(biāo)明黃庭堅存世作品有幾十件,大多是假的,可靠的只有上海博物館的《華嚴(yán)疏》、北京故宮的《諸上座》、臺北故宮的《松風(fēng)閣》和日本有鄰館的《李白憶舊游詩》等等屈指可數(shù)的幾件。
2004年出版的《中國書法家全集·黃庭堅》中收錄了《砥柱銘》的影印件,當(dāng)時王乃棟讀到后,即判斷其疑為偽作。今年6月3日,《砥柱銘》原件在北京保利公司預(yù)展,王乃棟親臨現(xiàn)場觀摩,更加堅定了自己早先的判斷。
漏洞1:“玄”字不避諱
王乃棟認(rèn)為,“玄”字不避諱是《砥柱銘》的致命漏洞。
從保利公司出版的《砥柱銘》圖冊上,可以明顯看出“玄”字最后一點有明顯被刮去的痕跡,王乃棟說,要提醒擁有者仔細(xì)檢查原作,是否這一點曾被刮掉。
因為傳說趙宋的先祖叫趙玄郎,宋真宗以后,兩宋人寫千字文,都要避諱“玄”字,或?qū)ⅰ靶睂懽鳌霸,或(qū)憽靶弊謺r故意省卻一點,寫“郎”字時也要少寫一點。
王乃棟說,由這一點可以發(fā)現(xiàn)幾個問題:一、這一點是誰寫的?是黃本人?還是后人偽造書寫?二、這一點是誰刮掉的,是黃本人?是偽造者?是收藏者或者其他人?
王乃棟告訴記者,在黃庭堅的作品中,所有“玄”字都是不帶點的,他舉《松風(fēng)閣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為例,“五十弦”末筆不帶點,上提圓潤自然,黃庭堅詩稿中“玄”字也是不帶點的。而《砥柱銘》中,“玄符仲尼之嘆”句中的“玄”字,乍看是不帶點的,而對照保利公司印刷的《砥柱銘》圖冊,“玄”字最后一點有明顯的刮痕,痕跡與上句“無間然”的最后一點完全相似。
王乃棟推論,黃庭堅或宋人是不敢寫這一點的,如果原作有點,即可斷定它不是黃庭堅作品。那么,造假者既然能抹去這一點,就可能做到不露痕跡,為什么又要讓我們看出這一痕跡呢?王乃棟解釋,古代人做假一定要留破綻,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行規(guī)。徐邦達在《古書畫鑒定概論》中講過,古人做假心虛,擔(dān)心死后被閻王重罰,所以一定要做下記號,以便到閻王殿后為自己辯解。
鑒于《砥柱銘》中“玄”字加點,王乃棟說,我們可以判斷它很可能是明人仿作,仿作者水平有限,沒有宋人避諱“玄”的知識,或者故意留下一點以示贗品。但藏家中有高手,他(或他們)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于是設(shè)法抹去一點。還有一種可能,是清代康熙以后,藏家為避“愛新覺羅·玄燁”諱,才抹去“玄”字最后一點。
漏洞2:風(fēng)格低俗
傅申認(rèn)為,黃庭堅傳世重要墨跡大多集中在其人生最后五六年間,《砥柱銘》卷填補了稍前一段(1094—1098)空白,其風(fēng)格是用筆爽勁清新。但王乃棟說,黃庭堅的書法最講筆法,最講神韻,《砥柱銘》的根本問題是書體庸俗,因此可以判定非出自黃氏手筆。
王乃棟認(rèn)為,書畫鑒定分為本體鑒定和輔助鑒定兩種方式,本體鑒定又可從風(fēng)格和造詣兩方面入手。風(fēng)格是可以模仿的,因此單憑風(fēng)格不足以為證。比如這幅《砥柱銘》,其風(fēng)格與黃山谷頗為相似,這個時候我們就要憑造詣來判定了,造詣到位的,水平高的才是真的,否則就是黃體字或臨摹復(fù)制品,《砥柱銘》的造詣遠遠不及黃山谷,所以它是假的。
歷史上著名的大書畫家,作品非一般人能夠模仿,風(fēng)格可仿,造詣絕對仿不到。黃山谷就是這樣。比如有一幅《幽蘭賦》,是明人仿黃山谷的,現(xiàn)代人以假亂真,把它印成字帖來賣,是一種典型的俗!俄浦憽返膯栴}也是這樣。傅申等人認(rèn)為是其中年后風(fēng)格的變化,但有一點他們無法辯駁:中年之后怎么會不如早年的《華嚴(yán)疏》那樣筆法圓滑、神韻高雅呢?
黃庭堅的筆法非常具有特色,其點、捺、勾等都與眾不同,比如其捺中鋒圓、力度足,其勾圓潤飽滿,而《砥柱銘》明顯不具備這些特點。王乃棟認(rèn)為,九方皋相馬只辨千里馬,而不辨其顏色、性別,其實鑒定書畫也是一樣,需要一下子能夠掌握書法作品的本質(zhì)屬性。
漏洞3:錯字頻仍
《砥柱銘》正文82行407字,竟有十多處錯字。第六行“六合同軌”的“軌”字中,“九”寫成“丸”;“畢”下少寫一橫……最為典型的,是“禮”、“祝”二字,均多寫一點,將“示”部寫成“衣”部。
對此,傅申的解釋是:唐代釋大雅所集王羲之書《興福寺半截碑》中,“祉”字從“衣”部,元代書法家楊維楨所寫的“祝”字也有兩點。傅申說:“楊維楨的‘鐵崖體’,吾人尚可置啄,但王羲之既有此例,則山谷偶有此寫法,即使是真的寫錯了,我們就不能允許他偶然失神寫錯了嗎”
王乃棟指出:集字中有些字是拼湊的,如《圣教序》集字時就拼湊很多錯字,所以集字不足為證。黃庭堅在哲宗時曾被召為“校書郎”,負(fù)責(zé)撰修“神宗實錄”,以他的水平和職位,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將“禮”、“!睂懗伞耙隆辈俊S纱丝梢,《砥柱銘》非黃庭堅所書。
漏洞4:語病露餡
《砥柱銘》沒有年款,不知寫于何時何地。但銘后有39行189字跋語,其中寫道:“魏公有愛君之仁,有責(zé)難之義,其智足以經(jīng)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 隨后又寫道“可告鄭公之事業(yè)者也”。魏征以敢諫著稱,被封為鄭國公,對這樣一位自己敬仰的人,黃庭堅怎么會對其稱呼發(fā)生錯亂,一會稱“魏公”,一會稱“鄭公”呢?
對照《黃庭堅全集》中《題魏鄭公砥柱銘后》,與此段跋文大致相同,但多出數(shù)十字,且有“建中靖國元年正月庚寅,系船王市,山谷老人燭下書”的落款,關(guān)鍵是“全集”中的題跋對魏征的稱呼統(tǒng)一為“魏鄭公”。《砥柱銘》卷在此又露出馬腳。
黃庭堅的第35世孫黃君受保利公司之邀參與《砥柱銘》,他斷定此《砥柱銘》是黃庭堅所寫四五幅《砥柱銘》中“唯一幸存于世的真跡原件”,對于上述馬腳,黃君解釋為:這幅《砥柱銘》書于紹圣四年(1097),書寫時比較倉促,故多語病。黃庭堅官為宋代校書郎,“書寫倉促,故多語病”不可能是他所為。
漏洞5:題跋有誤
據(jù)稱《砥柱銘》問世后一直在民間流傳,沒有進入皇家收藏!俄浦憽肪砗笥胁丶翌}跋多達26則,清晰地記錄著此卷的流傳軌跡,而傅申等鑒定其為真跡也很大程度上依據(jù)于此。
最被傅申等人津津樂道的是所謂“五則南宋人題跋”,對此王乃棟也有說法。王乃棟說,這五則題跋中最惡劣的是第一則,為隸書,但顯然作者并不十分了解隸書法則,整個題跋看起來幼稚可笑,顯然這位成就并不高的書法家是造假的直接參與者,如“在”字明顯是錯字,不可能是宋人所書。其余四則都是行楷,但從風(fēng)格上看顯然不是宋人所為,因為宋人所書行楷隨意自由,而明人所書臺閣體,規(guī)范工整!俄浦憽返倪@幾則題跋,恰似明人所為。
漏洞6:印章疑云
王厚之、賈似道的印章明顯是石印,《砥柱銘》卷上蓋有大量藏家印章,它們也被視為此卷為真跡的佐證。王乃棟認(rèn)為,這個問題根本不值得一辯,因為宋代的印章與明代的印章風(fēng)格完全不一樣,宋代的印章主要是銅印、玉印、象牙印等,而明代石印才開始流行!俄浦憽肪碇型鹾裰、賈似道的印章顯得粗糙,顯然是石印,應(yīng)是明人所為。
《砥柱銘》卷末鈐有朱文收藏印“秋壑圖書”,被認(rèn)為是南宋權(quán)相賈似道印章。傅申認(rèn)為,由此可以證明至少賈似道看來此卷《砥柱銘》出于黃庭堅之手的親筆真跡。但王乃棟指出,臺北故宮《松風(fēng)閣》卷上至少有6方賈似道可靠的印章,但沒有這方“秋壑圖書”,與之對照,即可見《砥柱銘》卷賈似道印章有可疑之處。此外,已有專家將此卷“秋壑圖書”章與故宮藏《蘭亭序》等公認(rèn)名跡上賈似道“秋壑圖書”章比照,發(fā)現(xiàn)明顯不符,此卷圖章系偽作。
漏洞7:文獻置疑
王乃棟介紹,從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明代張丑為著錄《砥柱銘》第一人。張丑著《真跡目錄》卷四載:“徐晉逸所收黃山谷行書魏征《砥柱銘》,后有公自跋極詳,紙墨精好,筆法縱橫。詳其結(jié)構(gòu),蓋早年書也。”張丑的說法很有技巧,“詳其結(jié)構(gòu),蓋早年書”,但黃之早年作品并未存此目錄。張丑還寫道:“我明天順間,為公裔孫詢所購,一時題識者九人,而其名蓋不甚著。北卷舊藏項子京家。其品尚在《經(jīng)伏波神祠卷》真跡之下。”由此可見,張丑時代的《砥柱銘》,還沒有王厚之、賈似道等人的題跋鈐印,這可從另一方面印證其很可能為明人偽作。
而其最有意味的是最后一句話“其品尚在《經(jīng)伏波神祠卷》真跡之下”,張丑認(rèn)為《經(jīng)伏波神祠卷》是黃庭堅真跡,而《砥柱銘》在其之下,可見并非真跡。
漏洞8:專家謎團
王乃棟認(rèn)為現(xiàn)在很多鑒定專家并不神秘,不要迷信他們,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頭腦。他對記者說:現(xiàn)在全世界真正的鑒定家只是極少數(shù),老一代鑒定家水平也有局限,否則現(xiàn)在博物館不會有那么多贗品。
王乃棟從事書法鑒定工作,對大陸及港臺的鑒定專家都有一定程度的接觸和了解!俄浦憽返某晒ε馁u,其中關(guān)鍵人物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指導(dǎo)委員傅申,他的鑒定論文被認(rèn)為是判定《砥柱銘》為黃庭堅真跡的最直接證據(jù)。王乃棟說,傅申是臺灣書法鑒定界的第一號人物,但他對《砥柱銘》的判斷只是一家之言,是非自有公論。
漏洞9:有鄰館的反證
《砥柱銘》上世紀(jì)初從廣東流入上海,不久流入日本,被私人博物館——有鄰館收藏。有鄰館位于京都,由藤井善助創(chuàng)立于1926年,取《論語》中“德不孤,必有鄰”之意。有鄰館藏有從殷周到晚清近4000年間大量中國藝術(shù)瑰寶,而其早年流出的懷素《食魚帖》、米芾《研山帖》都是不太可靠的復(fù)制品或贗品。
在日本,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被奉為圣人。有鄰館藏品分許多級別,“國寶”和“重要文化財”為最高級別,如黃庭堅的另一件作品《李白憶舊游詩》與米芾的《虹縣詩》即被視為鎮(zhèn)館之寶。
有鄰館從來不出手公認(rèn)的真跡,只有對那些真?zhèn)芜沒有定論的作品才會出手。懷素的《食魚帖》和米芾的《研山帖》也是被懷疑對象,而《砥柱銘》能從有鄰館流出,就足以證明日本同行對此卷的真?zhèn)芜沒有定論。王乃棟說,如果我們把日本人拋棄的不可靠的東西當(dāng)作寶貝,將受到日本人的恥笑,被視為偌大的神州無人。
王乃棟最后說,書畫鑒定其實也很簡單,只要把握藝術(shù)風(fēng)格和造詣的大方向,從書畫藝術(shù)本體鑒定出發(fā),留心觀察,多比多看,自然能夠抓住書畫的本質(zhì)屬性,分辨出作品的神韻雅俗,從而判斷真?zhèn),對《砥柱銘》也?yīng)如此。
著名書法研究者張傳旭在《中國書法家全集·黃庭堅》中,將《砥柱銘》疑為偽作,傅申鑒定此卷時曾引用張傳旭觀點。7月15日,張傳旭發(fā)出博文《砥柱銘:從疑偽到存疑》,繼續(xù)堅持自己的觀點,說明越來越多的專家認(rèn)識到《砥柱銘》的不可靠。 深圳商報 夏和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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