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對于耿淳這些在日本本土做勞工的中國人來說,倍感煎熬。饑餓、勞累、被踐踏的民族尊嚴,交替襲擊著他們。在民族尊嚴被踐踏得再也不能容忍時,他們揭竿而起,在日本本土掀起反抗日本暴行的行動。作為暴動的領頭人,耿淳以河南人的身份,開始了在河南本土以外的另一種形式的“抗戰”。
●躍身而下懸崖
1945年7月1日,日本。
當黎明的曙光即將漫過獅子森山時,耿淳才發現,他們只跑到了山的半腰,而漫山遍野的日本警察和憲兵,卻越來越近。
尋找匕首不得,他看到了自己過去所帶的兩個士兵的綁腿,命令他們解下來,挽成一條繩,一頭系在一棵松樹根上,一頭系在自己的腳脖上,而中間部分,則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然后,不顧士兵的勸阻,躍身跳下懸崖。
選擇這樣的方式,他認為是最穩妥的死亡方式。在即將昏厥之際,日本人將滿臉血跡的他解救下來。“自從洛陽被俘,我就抱著必死的決心,也要維護中國人的尊嚴。”65年之后,在許昌市襄城縣干休所一所獨院的二樓書房里,96歲的耿淳回憶起當年中國勞工們在日本反抗的一幕,頭腦清晰,義正詞嚴,鏗鏘的聲音足以穿透窗外密織的雨幕。
●洛陽城破軍人被俘
這個只讀過幾年私塾的農家孩子,自小就崇拜抵御外辱的民族英雄,在抗戰爆發前,參加了馮玉祥的部隊,從文書干起,做到后勤參謀,參加過抗擊日寇的中條山戰役、沂口戰役。
1944年春,耿淳下到連隊帶兵,任國民黨第十一路軍十五軍六十四師一九一團二營五連上尉連長,這位30歲的新晉連長一上任便面臨嚴峻考驗,堅守洛陽西工的西下池。
同時他也接到上級的指示:守衛洛陽的3個師不要指望援軍到來,能堅守10日,讓西撤的第一戰區主力有時間在潼關布防,拒日軍于西安城外,就是勝利。
耿淳明白,洛陽保衛戰干系重大,若不能給西撤主力拖延時間,日軍將很快攻下西安、寶雞,沿川陜公路南下,攻取重慶,那樣中國也就滅亡了。
上級的指示意味著守城人員最終都要犧牲,而位于洛陽保衛戰最前沿的他的連隊,則可能是最早的犧牲者。
日軍從龍門一帶開始攻擊西下池,五門坦克狂轟不止,從拂曉到黃昏,五連傷亡40多人,耿淳也被彈片擊入膝蓋,受傷嚴重。
因失血過多暈倒的耿淳被送往戰地醫院,傷未痊愈,便又奔赴洛陽東關一座鐵路小橋,遭到敵人猛烈攻擊,傷亡極為慘重,耿淳的腹部也被子彈炸爛,像小孩嘴一樣張著。
洛陽城破,耿淳成了日軍俘虜。
●遠離家鄉淪為勞工
耿淳和其他被俘的士兵一起,被關押在西工營房里,然后被送往石家莊戰俘營,這里集中了來自各個戰場的戰俘。耿淳養好傷后,又被送往北京清華園戰俘營。
8月初,耿淳等300名身強體健者被特意挑出,送往青島海岸。
在那里,他們登上了一條輪船,并不知道將駛向哪里,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干什么。
后來,有人問日本兵,他們才知道,他們是被帶到日本“苦力的干活”。一船人獲悉,頓感拋家離國,拍著船幫痛哭不已。
耿淳提出了條件,再有人死,要尊重他們,一定要帶他們上岸埋葬或者火化。
后來又死掉兩人,日本人踐諾,在船靠岸下關時,埋葬了他們。
等待他們的,是侵略者的老家——日本。
1945年6月30日,中國勞工在日本花岡暴動,以另一種形式反抗日本法西斯。
●初到日本凍死200人
1944年8月份,耿淳與其他戰俘一起下船,來到了日本的秋田縣花岡町鐘山寮,這里早已建造了一座工棚,等待他們入住。這座工棚設計嚴密,看守嚴守出口。
休息三天后,他們被帶到附近的一處工地,為花田町鹿島組花岡出張所的銅礦下水道清淤,每天早上六點出發,下午六點收工,一天干10個小時的活兒,除了午飯時稍微休息一下外,從不休息。而吃的飯,則是每頓兩個橡子面小饅頭,不但吃不飽,而且吃下去肚脹難消化。
大約10月,又由700名戰俘被送來,他們大多是山東、河北等地的商人、農民、小販、碼頭工人,皆以通八路的罪名被趕進戰俘營。
進入冬天,花岡的嚴寒酷似中國的東北,寒風刺骨,大雪沒膝,但依然不讓停工,甚至將開工時間由10個小時增加到12個小時。
每個勞工只給發了件背心,赤腳穿著草鞋,出入泥水之中,加上饑腸轆轆,到1945年三四月間,死去的勞工,已達200余人,而生病奄奄一息者,也常達100多人。
耿淳每去病室看望病人,病人們都爭相握著他的手,聲淚俱下地囑咐他,他們死后一定要把他們的骨灰帶回祖國。
●饑餓難忍 吃掉尸首
隨著戰事的緊張,日本物資愈加缺乏,日本政府宣布進入“突慣期”(特殊時期),勞工們的工作量由12小時增加到16個小時,吃的食糧更加惡劣,死者日增。
耿淳忍無可忍,連同翻譯于杰臣一起,要求中山寮總頭子河野正敏改善生活,增加食糧。河野正敏除了運來一次蘿卜纓及馬骨頭外,一概置之不理。勞工們為了填飽肚皮,挖草根,扒樹皮,一切能吃的都吃起來,有的還誤食毒蘑菇而亡。
更為嚴重的是,在饑寒交迫的威逼下,一些奉命火化同胞的勞工,卻將同胞的尸體偷偷藏起來吃掉。
消息傳出后,勞工們群情激奮,要求嚴懲偷吃同胞尸體者。耿淳則是心如刀絞,在饑餓逼迫同胞喪失人性之際,是懲罰他們好,還是不懲罰他們好?
他最終選擇了后者,只訓斥了他們一頓,要求他們不能再有類似的事情在中國人當中發生。
●非人待遇 忍無可忍
饑餓之外,日本監工日加殘暴,有一位工人干活稍慢了一點,他們就威逼中國人輪番對其進行毒打,還用烙鐵烙他的陰部。
一個這個被稱為“小煙”的監工,有一種用曬干了的牛鞭(牛的生殖器)制成的刑具,打在人身上格外疼痛。勞工薛同道因此氣絕身亡。
這場景讓耿淳怒火萬丈,用“牛鞭”侮辱中國人,這已經突破他忍耐的底線。耿淳就已經忍無可忍。他已秘密聯絡了李光榮、李克金等十幾個人,商討掙脫魔掌的辦法。
●坐以待斃 不如暴動
越來越多的人贊成暴動,而暴動后逃往哪里,將至關重要。耿淳等人來到日本以后,整日勞作,并不熟悉周圍的環境,對外界的信息,更是一無所知。
一天,耿淳在跟翻譯于潔臣閑聊時,無意間獲知蘇聯軍隊已經進入北海道。但北海道在日本的何處,他根本不知道。忽然間,他發現于潔臣的廢紙簍中,似乎有一張紙像地圖,便裝作擦鼻涕,撿起了這張紙,粗略看了一眼,發現是一張日本火車路線圖,方知花岡過去是青森縣,北海道即與青森縣隔海相望。
至于北海道究竟有無軍隊,他并不知道,也沒有必要知道了。
●如不得手 背海死戰
耿淳決定暴動后逃往北海道海邊,如果晝夜兼程,一日可以到達。經過緊張的磋商,制定出詳細的計劃:
在日本監工入睡后將他們全部殺掉,造飯飽餐,帶足干糧,每人都帶一把鐵锨作為武器;
行進中不得擾民;劉玉林等帶足藥品,照顧病人及弱者;
李光榮、劉錫才隨后各率50人襲擊美國俘虜營及花岡警察所奪取武器;
前進中保持肅靜,不能掉隊,有事要跟在前頭的大隊長等人通報;
小隊長以上之人都必須帶一自殺的利器;
出發后,直奔北海道,到北海邊集結,如能突然襲擊奪得船只,則漂流大海,任其所之,如不得手,背海與敵決一死戰之后,全部投海自殺。
●一著不慎 暴動失敗
30日的夜晚很快來臨,在煎熬中等待了三天的勞工們開始行動了。在監工住室做雜役的孟連奇發出監工已睡的信號。
按照計劃,劉錫才先進入房內,嚴守電話,防止監工報警求救,然后其他人進入住室,殺掉7名監工。
但劉錫才誤解了任務,一進入房內就一棍打落電話機,驚醒了日本監工,他們拼死外逃,除在室內打死3人外,在外邊又追上一個打死,另外3人則逃脫。
布置在外圍的勞工并沒有截住這三人。而另一路去殺漢奸軍需長的,則圓滿完成了任務。
三個逃脫的日本監工很快就報了警,警報聲立刻四起,整個花崗警方及憲兵全體出動,洶涌而來。
在日本人看來,以為中國人里應外合,已經攻到日本本土,這是非常嚴重的事件,他們一共組織了兩萬人次的兵力,連在校學生也急忙出動,趕往出事現場。
原定計劃沒執行好,耿淳意識到,暴動已完全失敗。
耿淳將活下來的700人全部召集到一起,難壓怒氣的他訓斥了幾句,宣布不再埋鍋造飯,也不再攜帶干糧,也不用再去奪取武器,每人帶一把鐵锨,趕緊離開此地。
●再次被俘 入獄無期
浩蕩的隊伍,在黑夜中摸索前行,當他們走到兩三公里外的鐵路線時,遭遇迎面沖來的日本警察。隊伍被沖成了兩截,耿淳只帶了100多人,繼續前行;而余下的五六百人,則被完全包圍。
耿淳帶著這100多人,向著獅子森山逃去。他的目標很簡單,占領獅子森山山頭,與日寇決一死戰。
山路崎嶇難行,山上密林纏繞,他們行走極為艱難。走到天將拂曉時,耿淳準備集結隊伍,占領山頭,但卻發現所帶的100多人,只剩下30多人,而日本警察已占領山頭。
耿淳知道反抗已經無望,便要系繩跳崖自殺。但日本人不會讓他輕易死去,他們救下了他,送往秋田縣監獄,反綁在椅子上毒打、審問,后被秋田縣法院以“戰時騷擾殺人罪”首魁判處死刑,后改無期。
在獄中,他被一個因行刺東條英機未遂而入獄的日本學生告知,“日本戰敗”。
●花岡暴動 百人犧牲
1946年4月,耿淳被國民黨駐日代表團接出監獄,7個月后回到中國。
而此時,他還不知道,他那些被日本警察抓住的暴動的勞工兄弟,被全部帶到秋田縣的共樂館,跪在館前的石子地面上,連跪了三天三夜,不給吃不給喝,死亡了100多人。
半個多世紀后,他的兒子耿碩宇留學日本20年,專門研究“花岡暴動”。他從歷史記載中,專門查了這三天的天氣:7月1日,高溫;7月2日,暴雨;7月3日,晴天。“烈日暴雨,鞭打饑餓,這三天害死了100多條性命。”耿碩宇痛心地說。
1945年之后的第37年開始,耿淳踏上了為這些死去的兄弟討還公道之路。首席記者李長需\文記者張培方\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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