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我不可能是新聞界一哥 當老大很痛苦

　　白巖松每天都過小日子

　　“一個只能經(jīng)歷大事件不能經(jīng)歷小日子的人，我覺得是可憐的。”

　　“快樂跟幸福的區(qū)別在于，它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能擁有。”

　　“我做電視17年了，見慣了潮起潮落，在我的眼前有很多的人來了，又走了。”

　　“13年前，我的孩子出生時，我給他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不爭第一》，我也這樣告訴自己，因為第一是不靠譜的，隨時會更迭。”

　　白巖松又出新書了。十年前那本《痛并快樂著》著實掀起一股不小的浪潮，十年后，這本《幸福了嗎》也跟上了人們的心理需求。眼下“幸福”是個熱議的詞匯，白巖松對此的詮釋也別有一番意味。最近他來到了南開中學，在“公能講壇”上為全體師生作了一場精彩報告，在報告之前他接受了本報記者的獨家專訪，談及了幸福的秘訣，也回顧了他這十年來的酸甜苦辣。

　　熒屏前的他嚴肅深刻，而熒屏后的他幽默、真誠，有煩惱，也有困惑。作為家喻戶曉的媒體人，他同樣也會面臨著質(zhì)疑。他說，“9·11”事件發(fā)生時，央視選擇了沉默，轉(zhuǎn)天，一個中年女性憤怒地推開他辦公室的房門說：“不是說只要有大事就能看到你嗎？昨天為什么沒有看到你？”那個場面讓他終生難忘。

　　從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作為央視的著名主持人，他見證了諸多國內(nèi)外大事的變遷，伊拉克戰(zhàn)爭、SARS、汶川地震、北京奧運會……他和這個時代一起變化成長著，同樣的困惑也隨之產(chǎn)生。他一邊行走，一邊思考，和十年前相比，變得更加成熟睿智。

　　雖然許多人把新聞人和嚴肅畫等號，但記者眼前的白巖松身著休閑裝，十分隨和，嚴謹?shù)乃悸分胁环τ哪�、從容、瀟灑——雖然有時候他的反問也會顯得咄咄逼人。

　　大事中有小事，小事中見大事。經(jīng)歷了十年的風雨，當他的胸懷變得越來越寬廣后，便對這物質(zhì)時代最迫切的追問——“幸福在哪里”不再困惑。在人們忙忙碌碌地為了各種欲望而奔波時，白巖松依然會和家人在一起感受溫馨，也會和他的朋友、足球、音樂、詩歌在一起。

　　白巖松深知，有時走得太快，會把靈魂遺忘在身后。他忙碌異常，但他依然會怡然自得地發(fā)現(xiàn)愉快的小細節(jié)。雖然生活中總有不順心的事情，但他說如果換個角度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美好的一面。十年來，他反思著，前進著，在經(jīng)歷大事情時不忘挖掘細微的點滴，用包容和好奇的心去記錄下逝去的青蔥歲月。

　　“我不可能是新聞界一哥。”

　　十年來，白巖松的白發(fā)比以前多了。他目睹了太多的重大事件，讓人覺得他總是和“沉甸甸”三個字連在一起。但嚴肅和正式只限于白巖松的工作范疇。在他看來，在新聞之外，要輕松地去娛樂。他覺得新聞是綠葉，人們需要更多的是生活。在生活的細微處，幸福會慢慢形成。

　　【對 話】

　　新聞就應(yīng)該是綠葉

　　這十年，白巖松和央視在變化著，進步著。他從優(yōu)秀的記者變成主持人，又從優(yōu)秀的主持人變成優(yōu)秀的評論員。雖然新聞是嚴肅的，但嚴肅并不是社會的主題。而今他雖身為新聞人，但總是試著去尋找輕松的話題，思考怎樣做得更好。　　

　　《城市快報》(以下簡稱“快報”)：十年，國家發(fā)生了很多改變，正在經(jīng)歷轉(zhuǎn)型期的變化，你是目睹這一切的人，就你個人而言，外在的變化是大家能看到的，那么你的內(nèi)心，是否度過了一個轉(zhuǎn)型期呢？

　　白巖松：任何一個人的變化都離不開這時代給的東西。在一個已經(jīng)相對成熟的社會里，每個人的變化完全是可以預見的。但在中國，幾乎每個人和時代的變化都交織在一起，給大家的沖擊和困惑就會很多。我也一樣。三十歲到四十歲不能叫做轉(zhuǎn)型期——因為你要告別青春，走到人生終端，依稀看得見人生終點。

　　快報：作為一個新聞人，你對所從事工作的理解，有了什么樣的變化呢？

　　白巖松：我覺得人生像是水流，緩緩地流過，不存在劇烈變動。從新聞人的角度來講，有進步，也有不滿足。進步的是，十年前，央視連新聞頻道都沒有，輿論監(jiān)督是少數(shù)欄目的特權(quán)，相對來說，崗位不是競聘的，主任、副主任是上級任命的，而現(xiàn)在都是民主競聘的，新聞頻道也在2003年開播了。現(xiàn)在資訊量大得不得了，甚至讓我們覺得大資訊量不一定該是(新聞)追尋的目標。現(xiàn)在的輿論監(jiān)督已經(jīng)不再是少數(shù)欄目的特權(quán)，而是蘊藏在所有采訪中的一種屬性。進步已經(jīng)形成的結(jié)果，屬于過去，但接下來大家就會有更高的期望值，那就看中國整體新聞的改革，能不能已經(jīng)滿足當下的中國人對新聞的新期待。有時我們跟讀者或者觀眾總是不停地解釋，這十年進步了很多。所有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都是過去，接下來要看未來。

　　快報：如果說《痛并快樂著》帶著肯定的語氣，那么《幸福了嗎》帶著一絲疑慮，如果說《痛并快樂著》還有快樂的成分，那么《幸福了嗎》帶著的主要是困惑，你所謂的困惑與當年的痛，本質(zhì)上有什么區(qū)別？是當年的痛進一步的放大嗎？

　　白巖松：當年我還不敢寫“歡樂”這個詞，因為那是眾人的感覺。快樂或者痛可能是個體的感覺，跟幸福的區(qū)別在于，都是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能擁有。短時間的痛或者快樂都容易，但人們要的是幸福。我們永遠不可能把五分鐘的快樂定義為幸福，所以就必須思考一個更長線的過程。但凡短暫的感受都跟欲望的滿足有關(guān)系，但幸福不一定。幸福和內(nèi)心的一種感受有關(guān)系，所以這個困惑不僅僅屬于超過四十歲的我，也應(yīng)該屬于這個時代。

　　快報：作為評論員，你是否擔心，在這個角色中，你所感觸的痛苦、困惑會越來越多？

　　白巖松：這本身就是電視新聞改革中必經(jīng)的一條路。很多年前我們的負責人就曾經(jīng)說過，我們就是要從優(yōu)秀的記者里培養(yǎng)優(yōu)秀的主持人，再從優(yōu)秀的主持人中培養(yǎng)屬于我們自己的評論員。我一直牢牢地記住這句話，所以當電視的改革到了這一步，就誕生了《新聞1+1》。它不僅僅是我個人的選擇，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中央電視臺新聞改革到了要有評論員的這一步。有了就得去做，去承擔，承擔就會有風險，這很正常。我不會在做主持人的過程中傷及某些人的利益或者說讓他們不開心，但評論員就會。因為評論員每天都在評論發(fā)生的事情，有人高興，也有人會不高興。這很正常，所以有時我覺得要經(jīng)常挨罵。

　　快報：很多人認為在去年央視改版時，你是得益者，因為你對新聞深度有很強的把握能力。你覺得，從你身上能不能看出央視今后的走向，就是將新聞的深度化變成常態(tài)，就像這個國家一樣，在經(jīng)歷高速發(fā)展之后，要靜下來去深思很多現(xiàn)象背后的本質(zhì)？

　　白巖松：我覺得大家不要賦予它這種沉重的理念——即非要嚴肅或者深刻。電視是一個進入家庭的媒體，觀眾有遙控器，那就意味著你沒法板著面孔去教育別人，而要用別人能夠接受的方式。首先，我覺得新聞最大的追求就應(yīng)該是新聞本身，不管社會生活中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你都要提供給大家；其次，即使是偏評論的東西，也要用大家喜聞樂見的語言或者說是電視的表達方式去傳遞給人們。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覺得也許社會會慢慢地增加思考，但是別指望全社會都把新聞當成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我覺得一個健康的社會最重要的是娛樂、開心，是人們的生活，但凡新聞成了絕對主角的時候，這社會一定不可愛。SARS的時候新聞是主角，汶川地震的時候新聞是主角，你喜歡那兩個時候嗎？只要這個社會正常，我覺得新聞就應(yīng)該是綠葉。我不傾向于人們把新聞拔到很高的地步，甚至拿它去貶娛樂——正常的社會就應(yīng)該是娛樂為先，老百姓不必這么嚴肅。但是，做嚴肅事情的人本身要嚴肅，這是兩回事，所以我認為我們就是綠葉，但在需要你時，你就要發(fā)出聲音。

　　快報：央視近期會在新聞方面有進一步的改版動作嗎？比如說《新聞聯(lián)播》《焦點訪談》等欄目。

　　白巖松：你問的這幾個問題，基本都是問臺長的問題。但我想中央電視臺永遠都在變，這艘大船是中性的，是好還是不好取決于在船里的人是否適應(yīng)時代和觀眾的需求，去向前推進。比如周圍的很多聲音在討論《新聞聯(lián)播》是不是應(yīng)該徹底地改動，你覺得會嗎？

　　耐得住寂寞，心就靜了

　　雖然白巖松總是報道一些大事件，但他說自己過的仍是小日子，“我能販賣的是我每天直播的新聞和我的想法。”在工作以外，他總是很少提及家庭，“因為我覺得那是屬于我的生活，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希望十三歲的兒子巴蒂陽光燦爛，和妻子的感情現(xiàn)在仍讓別人羨慕。這些小日子讓這位父親、丈夫其樂無窮。　

　　快報：你現(xiàn)在每天的工作狀態(tài)和流程都是如何？

　　白巖松：我每天晚上直播，每周最少要做四期節(jié)目，也就意味著我最少有四天是不能離開北京的，而且我永遠不知道明天要做什么。我們所有的選題都是當天中午十二點到兩點之間定的，然后晚上九點半直播。這就決定了我的生活：上午的時候要看相關(guān)的資訊，中午的時候和同事把選題定下來，下午進行準備，晚上要直播，所以基本上是平淡的日子。

　　快報：你經(jīng)歷的事情永遠是大事件，而大事件似乎少有輕松的，是這種氛圍影響了你，還是你天生就是悲觀主義者？

　　白巖松：我經(jīng)歷的不都是大事件，那是作為新聞人時所承擔和面臨的工作。我每天過的都是小日子，和所有人一樣。一個只能經(jīng)歷大事件不能經(jīng)歷小日子的人，我覺得是可憐的。

　　快報：在你的小日子中，你喜歡詩歌、交響樂、搖滾樂、足球，還說自己的目標是像黃永玉一樣，但是不是有時候新聞的嚴肅性會抹殺了你的童心和藝術(shù)氣質(zhì)？

　　白巖松：不對。相當多的觀眾就是在新聞中慢慢了解我這個人。新聞如果真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枯燥嚴肅，就不好看了。新聞最大的核心是人。只有抓住了“人”這關(guān)鍵字，新聞才能更真實、準確地表現(xiàn)出來。人們關(guān)注新聞就是因為關(guān)注人和命運。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是很多年輕同行，依然使用社會上流行的評價標準，非好即壞，非黑即白，非對即錯。我覺得一個媒體人如果這樣簡單的話，就會影響更多的人，使這個社會的評價就會特別簡單。我覺得生活中黑顏色不是特別多，反而灰色的多。絕對的好人和壞人很少，大部分人都是不好不壞的，要看遇到什么事情、什么時機，誘發(fā)他身體中或好或壞的一面。對中有錯，錯中有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用黑白二元法去評價和看待人生與社會，我真的希望所有的同行也不要這樣。

　　快報：在你的書中，充滿了酸甜苦辣，特別是你工作不順的時候，讓人讀了心里五味雜陳，但很多看似不順的事情，從你筆下出來時卻讓人忍俊不禁。熒幕中的你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你也曾說全世界真正做新聞的人都嚴肅。那你覺得熒屏背后的你幽默感豐富嗎？

　　白巖松：你見過馬三立說自己很幽默嗎？沒有。都是觀眾的笑聲證明了他的幽默。馮鞏是我很好的老大哥，我也沒聽過他說自己很幽默，但是觀眾的掌聲和與他在一起時愉悅的心情證明他是幽默的。因此這個問題本來就不應(yīng)由我來回答。

　　快報：羅京老師離開時，大家對新聞人的身體健康有過很多反思。

　　白巖松：我也參加過其他行當英年早逝的人的葬禮，不能夸張新聞工作對身體健康有影響的因素。司機和礦工比我們的壓力更大。我覺得媒體人應(yīng)該更多地去關(guān)注其他的行當，跟清潔馬路的叔叔、阿姨比，我們艱難嗎？我覺得任何行業(yè)都面臨著風險，所以每個人都要珍愛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快報：現(xiàn)在一般什么事情容易讓你不高興？這時你怎樣調(diào)整心態(tài)？除了洗個熱水澡外，還有哪些比較好的調(diào)整方法？

　　白巖松：節(jié)目被“斃”了、加塞、看到寶馬車軋孩子四遍、日本扣了船，都會不開心，但這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只有去面對它們。比如說今天我坐動車來天津時，有人說伸不開腿、前面沒有屏幕，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風景的話，會很美。

　　快報：很多人都納悶，你和夫人的感情這么穩(wěn)固和長久，秘訣是什么呢？

　　白巖松：秘訣是因為大家已經(jīng)把正常的事情當成不正常的了。感情穩(wěn)固現(xiàn)在居然成了勞模了——這個人誠實，所以獲獎了。真奇怪。怎么誠實就獲獎了呢？我現(xiàn)在很想反問你這個提問背后的社會基礎(chǔ)，現(xiàn)在的很多事情太糟糕了。離婚率太高，才會讓感情穩(wěn)定的夫妻讓大家贊嘆：哎喲，十多年都沒離。兩個人相處，舒服不舒服就跟穿鞋一樣，只有自己知道。我只能說自己幸運，但是跟千百年來有吵架也會攜手走過來的夫妻一樣。這本來是正常的事情，怎么突然成了像勞模去接受鮮花似的？過去在馬路上撿一分錢就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現(xiàn)在有人撿錢包就會得到表揚。我覺得這是該反思的事情。

　　快報：作為中國新聞界的一哥，你覺得現(xiàn)在的媒體年輕人怎樣成為下一個一哥呢？

　　白巖松：我不可能是新聞界的一哥。我覺得當老大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只不過在長跑，希望永遠在第一集團里，誰超過了我或者是誰以短跑的姿勢突然間跑得很快，對我沒影響。我做電視17年了，一直在這里，見慣了潮起潮落，在我的眼前有很多的人來了，又走了，一段時間內(nèi)可能他達到很高的程度，但也走了。我不喜歡這樣，我喜歡長跑。長跑需要更好的節(jié)奏，需要耐得住寂寞，跑下來心就靜了。13年前，我的孩子出生時，我給他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不爭第一》，我也這樣告訴自己，因為第一是不靠譜的，隨時會更迭。

　　快報：這十年中，你記錄了自己印象深刻的經(jīng)歷，比如伊拉克戰(zhàn)爭、訪問美國等有關(guān)的經(jīng)歷，在這其中最讓你刻骨銘心的是哪件事情？為什么？

　　白巖松：是我從三十歲到四十歲，我兒子從三歲到十三歲，我們家人一起走過的日子。所有外在的東西都是我作為新聞人所不得不面對的，但生命本身的體驗才是最難忘的。因為所有的東西都不可能復制，錯過了今天的新聞，明天還會有另外的事情發(fā)生，但是頭發(fā)再也不可能全是黑的了。這就是不可逆的。人生正是如此。所以我傾向于任何人都不要用一種宏大的敘事把自己淹沒其中。我覺得每一個人的生命是最重要的。

　　作者：冷珊珊 攝影記者 蔡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