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戰場上的第一個美軍戰俘
一九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拂曉,我們前沿部隊118師一部向南挺進,到達溫井西北兩水洞一帶時,與正在向北開進的李承晚部隊遭遇。我們的戰士很快占領了公路西邊的山崗,李承晚部隊第6師的一個加強營和一個炮兵中隊進入了我軍伏擊圈。在這場阻擊戰中抓到了一個美國軍事顧問,我們工作隊的任務真的來了。當時,英語工作隊長渠川同志和廣東來的黃耀尊同志都在司令部隨軍首長行動,敵工部葉平部長便對我說:“這是我軍抓到的第一個美軍戰俘,全體同志都來參加審問,你來當第一翻譯,行嗎?”
我想,有這么多同志當我的后盾,沒問題;再說,我在大學時外國人見得多了,沒有什么可緊張的,于是我欣然答應說:“行!”大約下午三四點鐘,戰俘被帶進部長的防空洞。他是個瘦高個兒,穿著草黃色的呢子軍服,右臂纏著繃帶挎在肩上,臉色蒼白,用警惕的目光審視著周圍環境。他看到這么多人未免感到十分恐懼。部長指了一下前面的蒿草堆叫他坐下,審問開始了。
“說出你的姓名。”
“賴勒斯。”
“你的軍銜及職務?”
“少校助理軍事顧問。”
說著,他從脖子解下一個鋁制的牌子,上面有他的軍號,從這個軍號上面可以說明他的部隊番號、兵種等等,后面還有他的血型。部長接過來邊看邊問道:
“你受過正規訓練嗎?”
“是的,一九四一年畢業于西點軍校。”
“你所在部隊的番號?”
“韓國第6師2團加強營。”
“你把你所在的部隊的編制、人數及火力配備情況用文字及圖表加以說明。”
“是的,是的。”他接過筆和紙,毫不猶豫地畫出了圖表并用文字加以注明。這時,我看到一個單詞十分陌生——“Recoilless”。這是什么?我翻譯不上來了,只好叫戰俘解釋。
“Recoilless?0h,a kind of artillery(一種大炮)。”他回答。但是我們仍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大炮。他用手勢比劃,并加以解釋,最后,大家聽明白了,原來是“無后坐力炮”。這是在當時我們軍隊中尚沒有的一種大炮。部長接著問:
“你們的任務是什么?”
“我們加強營最終的目的地是楚山。”
“到達楚山以后還做什么?”
“待命。”他又回答道,“這個,我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你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他的回答狡黠而圓滑。“談談你的被俘經過。”部長說。
“很簡單,我們走在通往云山以北兩水洞的公路上,不錯,上級讓我們晝夜兼程。天剛剛亮,我們準備休息用早餐,這時從山上下來許多士兵,我們的大炮還沒有卸架到位,槍聲就響起來了。我們沒有退路,身后也是你們的兵。我的吉普車也被打壞了,右臂負了傷,我伏在車下,就這樣被俘了。”
“你原來在美軍什么部門任職?”
“我是從美8軍團2師調來的。我曾在歐洲戰場上參加過反法西斯戰爭,打過希特勒的軍隊。”他似乎想借此機會炫耀一下他的經歷,“我也是有戰功的。”
“那么你這次參戰又為什么?”
“唔,這……”這次他的回答可不那么痛快了。“上級傳達作戰目的是幫助朝鮮人打金日成的共產黨軍隊,就這些,就這些……我是軍人,要服從命令……”他有些緊張。
“不必緊張。”部長說,“你的傷怎么樣?”
“子彈擦傷,沒傷骨頭,你們的軍醫為我做了初步的救護。”
“好,隨后我們的軍醫還要給你檢查一下傷口。”部長接著說,“我們的戰俘政策是:不殺、不辱,保護你們的生命安全和個人財產,戰爭結束后送你回家。但是,你必須服從我們的命令,遵守我們的紀律,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謝謝!謝謝!你們已經很好地對待我了。”說到這里他又重復說:“我已經受到優待了,受到優待了!”
“好,現在你可以走了。”
他站起身來,可他遲疑了一下,對我說:“女士,我可以提些問題嗎?”
我把這句話譯給部長,部長說:“好的,你讓他提問吧!”
此時,他急不可待發出一連串的疑問:“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是什么軍隊?你們從哪里來?”
部長沉著地笑了:“你看我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不愧為一名老敵工,戰俘的主動提問變成了被動回答了。
“我看,你們是中國人,是中國軍隊,是從鴨綠江那邊過來的,你們和朝鮮人不一樣!”
部長仍不打算正面回答他,對我說:“你再問問他,我們哪些地方和朝鮮人不一樣?”
他想一想,回答說:“首先,你們的軍服和朝鮮人不一樣,他們有軍銜,你們沒有標志,分不清官與兵,好像都一樣的。”
“還有呢?”
“還有你們用兵神速,好像從天而降。我剛一抬頭,就看見你們的士兵鋪天蓋地,從山上邊喊邊打槍邊跑,前后左右全是你們的士兵,太快了,我們實在措手不及……”
“還有呢?”
“是的,還有,我看到你們的士兵精神飽滿,士氣很高,非常勇敢,好像很善于夜戰、近戰;還有你們的紀律不錯,我被俘之后沒有受到人身攻擊。”
“還有呢?”
“還有,朝鮮人不用號角,而你們的號角聲此起彼伏,互相接應。”
“還有呢?”
“喔,我不曾看到你們的輜重車,只看見馬拉的炮車,人扛的機槍,似乎……似乎,恕我冒昧,似乎,有些原始,不能算是機械化現代化。但是,你們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如果有了機械化現代化的裝備,將會是世界無敵的第一流的軍隊。”他說到這里顯得比以前放松多了。
“好啦!既然你這么說,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們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是來幫助我們的近鄰——朝鮮人民抗擊你們美國侵略軍的。”
“侵略軍?”他搖搖頭,“我們是聯合國的部隊,不是侵略軍,共產黨的中國還沒有得到聯合國的承認。”
部長嚴肅地對他說:“我們現在沒有更多的時間和你討論聯合國,你現在是我們的戰俘,你承認吧!”
“是的,是的。”他把手攤開,無可奈何地說,“我承認我是你們的戰俘。”
部長接著說:“現在,你可能還接受不了侵略軍這個稱呼,不過,你會慢慢地明白你所參加的是一場什么性質的戰爭。我們把問題留給你自己考慮,這場戰爭與你在歐洲戰場上的反法西斯戰爭有什么不同?兩者性質是不是有根本區別?”
“是的,是的。”他不敢再辯白,有些迷茫,但不失冷靜。
“先生,我可以提個要求嗎?”
“什么要求?”
“我很冷,給我一條軍毯好嗎?”
“你會有一件棉大衣的,它比軍毯還實用。現在,你可以走啦!”
“多謝!”他離開防空洞時,用好奇的眼光掃視了我們這些年輕的翻譯兵,自言自語地說:“真想不到,中國軍隊還有這么多能講英語的人。”
是的,在整個審問過程中,其他翻譯同志,不斷插話提問及幫助翻譯,尤其是黃韻秋大姐,她是西語系畢業的,口語很好,她翻譯得很到位。戰俘走后,大家熱烈地議論了這一次交鋒:
“他很怕死,我看見他的手在顫抖。”
“我們宣布戰俘政策以后他穩定多了。”
“他很狡猾,還很傲氣,用聯合國來嚇唬人呢!”
“人雖然被俘了,但并沒有認輸。”
“所以這才叫放下武器的敵人嘛!他們的手上沾滿了朝鮮人民的鮮血!”
最后,葉部長發言了,是這次審問的小結吧。“同志們說得對,我們面對的是世界上一支強大的軍隊,有精良的武器,有空中優勢,并且操縱聯合國。但是,真理不在他們一方,他們是虛弱的。我們既要藐視他們,又要重視他們。你們看,這個美軍少校就不簡單,他被俘不到一天,就這么精細地觀察了我們的部隊,抓住了我軍的優點及不足之處,我們對面前的敵人千萬不能輕心哪!”
這是我們第一次審問美軍戰俘。葉部長說,以后還會有大批的美軍戰俘交給我們管理,必須做好一切準備。
孫明璇
本文作者于一九五○年赴朝參戰,曾任志愿軍隨軍記者、文工團副區隊長、政工部英語翻譯、宣傳干事等職。歸國后任鞍山市教育學院師范學院英語系主任、副教授。一九九○年離休。本文摘自《震撼世界一千天——志愿軍將士朝鮮戰場實錄》,題目由編者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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