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為什么把“晚清”和“五四”捆綁在一起討論?1990年代以前,學者普遍關注“五四”;1990年代以后,很多人轉而關注晚清。這是近二十年中國學術發(fā)展的大趨勢。我的立場有點特別,談論“五四”時,格外關注“‘五四’中的‘晚清’”;反過來,研究“晚清”時,則努力開掘“‘晚清’中的‘五四’”。因為,在我看來,正是這兩代人的合謀與合力,完成了中國文化從古典到現(xiàn)代的轉型。這種兼及“五四”與“晚清”的學術思路,使得我必須左右開弓——此前主要為思想史及文學史上的“晚清”爭地位;最近十年,隨著“晚清”的迅速崛起,學者頗有將“五四”漫畫化的,我的工作重點于是轉為著力闡述“五四”的精神魅力及其復雜性。
我可能是最早有意識地把晚清和“五四”捆綁在一起,加以認真辨析的學人。因為,我始終認為,就年齡而言,“晚清”和“五四”是兩代人;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思想學術的轉折關頭,這兩代人面對同樣的問題,其知識結構與思想方式大同小異,可以放在一起討論。這還不算他們之間有很多人是“誼兼師友”。大家不要以為,“五四”的時候,梁啟超他們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不再發(fā)揮作用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和夏曉虹主編的《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xiàn)代中國》(廣州出版社,1999;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既談論“為人師表”的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也涉及“橫空出世”的傅斯年、羅家倫、鄧中夏、楊振聲;還有就是梁啟超、康有為、章太炎、嚴復等人,同樣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發(fā)揮作用。兩代人之間,有區(qū)隔,但更有聯(lián)系;尤其是放長視野,這一點看得更清晰。他們的工作目標大體一致,比如思想革命、教育改革、提倡白話文、接納域外文學等,很多想法是一脈相承的。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共同完成了這個社會轉型。因此,我更愿意把這兩代人放在一起論述——既不獨尊“五四”,也不偏愛“晚清”。
當然,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特點,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間,總是會有縫隙,有矛盾,甚至互相爭奪生存空間和歷史舞臺。問題在于,今天我們所理解的中國思想、學術、文化、文學的轉型,是在他們手中完成的。正因此,大家不太談晚清的時候,我會強調晚清的意義;大家都來關注晚清,我就轉而強調“五四”的意義。在我看來,“晚清”與“五四”,本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對于今天的中國人來說,不但“晚清”,連“五四”也是越來越遙遠了。人們對“五四”的真實面貌以及歷史場景,知道的越來越少,我們只記得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民主、科學、自由、平等。正因為越來越符號化了,曾經生機勃勃的“五四”,就變得不怎么可愛了。
在我看來,“五四”復雜得很,不僅僅是革命與復辟、激進與保守、進步與倒退、國故與西學這樣的二元對立。若“回到現(xiàn)場”,你會發(fā)現(xiàn),“五四”其實是個“眾聲喧嘩”的時代。只不過經由幾十年的闡釋,某些場景凸顯,某些記憶湮沒,今人所知的“五四”,變成某種力量的“一枝獨秀”。當年北大學生、日后成為著名學者的俞平伯,1979年撰寫《“五四”六十周年紀念憶往事十章》,其中就有:“同學少年多好事,一班刊物競成三!币馑际钦f,當年北大國文系同學,分成三撥人,一撥人辦提倡新文化的《新潮》,一撥人做提倡傳統(tǒng)文化的《國故》,還有一撥人希望介入現(xiàn)實政治,辦《國民》雜志。一班同學尚有如此分歧,你能想像“五四”新文化如鐵板一塊?那是很不現(xiàn)實的。今日學界之所以對新舊文化內部之“多元并存”缺乏了解與認知,很大程度緣于長期以來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以及歷史學家的誤導。
學生抗議運動還在余波蕩漾,命名就已經開始了。具體說來,就是1919年5月26日《每周評論》第23期上,羅家倫用“毅”的筆名,發(fā)表了《五四運動的精神》。也就是說,“五四運動”這個詞,最早是由北大學生領袖羅家倫提出來的。事情還沒完全過去,運動中人就已經給自己進行“歷史定位”了,而且,這一定位還被后人接納,這是很罕見的。此后,五四運動的當事人,不斷地借周年紀念,追憶、講述、闡釋這一“偉大的愛國運動”。經由一次次的言說,關于五四的印象,逐漸被修正、被簡化、被凝固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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