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說:她不習慣接受媒體面對面的采訪,僅有的幾次都是通過電話進行的。盡管如此,當她近日與家人踏上申城尋根,適得新作《三月曝書》出版方邀請,在季風書園的走廊書吧坐定,面對記者的頻頻發問,依然保持了親切隨和、鎮定自若的風度。
問到感興趣的話題,這位以散文、學術、翻譯“三筆”風靡中國臺灣地區的知名學人,會用略帶閩南口音的普通話娓娓道來,一如她的散文,平淡、自然、有回味。不便言及什么,她就淡淡地回避開,在恰如其分中透露出她的人生態度:遠離喧囂和浮躁,但求歲月靜好。
盡管已屆七旬,眼前的她卻看不出年紀,略加修飾的眉是平和舒展的,一身咖啡色的上衣是熨帖的,眼神安靜、柔和,帶著閱盡人世滄桑之后的純然和志趣,卻不禁讓人想到她背后的人生故事。
林文月1933年出生于上海日租界。外祖父是有“臺灣太史公”之稱的連橫,表弟是連戰。父親林伯奏是臺灣彰化縣北斗鎮人,早年以優異的成績獲得獎學金赴上海,進入日本人設立的東亞同文書院上海分校,畢業后在日本三井物產株式會社的上海支店任職,并從事房地產生意,在上海虹口一帶有不少房產,林文月就是在那里出生并度過了人生最初的十多年,而她曾因被店主善待而念念不忘的家邊小書店,據眾多學者考證,正是著名的內山書店。
在日本占領臺灣的年代里,依據《馬關條約》,臺灣地區居民都是日本國籍。小學五年級以前,林文月一直在上海接受日式教育,由于年齡尚小,父母也就沒有給她講臺灣被割讓給日本的歷史,她“一直把自己當日本小孩”。1945年,抗戰勝利,日本宣布戰敗那天,在小學操場上,她跟日本同學一起哭,“以為自己是戰敗國的子弟,過兩天,才發現自己是戰勝國的公民”。
所以,在林文月的回憶里,小時候的身份一直是不定的。“我的母語其實是日語,我最先會講的是日本話,在家還會說點上海話。回到臺灣,我不會講臺灣話,國語也不會。但對我來說,講日本話最方便,突然之間就要改變我的生活和習慣。所以,最初在臺灣上學時,我用不熟悉的臺灣話來解釋我更不熟悉的國語。后來才慢慢習慣。”
那時的她自然想不到,正是這樣復雜的身份,使得她可以比較客觀地看事情并作評價,日式學堂的啟蒙教育,也為她日后翻譯《源氏物語》奠定了最初的基礎。林文月透露,自己走上翻譯道路,純粹出自一場歪打正著:1969-1970年,她遠赴京都大學留學一年,專攻比較文學,論文題目就是“唐代文化對日本文化的影響”。其中她提出:沒有《長恨歌》,就沒有《源氏物語》,“可能很多國人都不知道,這部日本最偉大的名著是受到白居易《長恨歌》影響,故事開始就引用了《長恨歌》中的語句,把桐壺天皇對桐壺更衣的寵幸比作唐玄宗與楊貴妃的關系。”
當時《源氏物語》還沒有中文譯本出版,為了讓讀者了解論文,林文月試著把第一章翻譯出來,附在論文后。論文還未受到關注,這篇附錄橫空出世,引發了出版社的濃厚興趣,希望她繼續翻譯整部作品:“天,他們不知道后面還有54章!”但喜歡“踮起腳做事”的林文月抱著姑且試之的心態,在《中外文學月刊》上開始翻譯連載,花了5年半時間,總共有1300多頁,100萬字,“感覺像跟時間跑馬拉松賽”。
很多年后,林文月才知道,在她翻譯之前,豐子愷就已完成了翻譯,但譯本的出版卻在她之后:“很可惜,如果能夠早點看到,也許能從中學習到很多。”但同時她也慶幸,“如果知道豐先生已經翻譯了,我怎么敢翻譯呢?而且那樣的話,我遇到困難,就會很依賴地去參考他的文字,也可能保留了豐先生譯得不妥之處。”
也是在日本留學期間,林文月開始散文寫作。她回憶說:當時,我順帶給臺灣一個文學雜志寫文章。但那個雜志主編對我說:“文月,你干嘛寫那些正經八百的文章,寫一些有趣的東西。”我說:“要寫什么?”他說:“隨便你,每個月寫一篇”。林文月就陸續寫了京都生活的散文,后來收集在《京都一年》中,從衣食住行各個方面來把京都生活、文化介紹給臺灣人,當時能出國的臺灣人還是很少的。
關于林文月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名門子弟”這個標簽。對此,她十分坦然:“外祖父去世時我才三四歲,但已經是第三代中唯一有與他老人家合影的。我母親是長女,連震東是外祖父的獨子,連戰是連氏二度單傳。我與弟妹先后有四人入臺大,包括學政治學的連戰,只有我是中文系。”得知林文月考入臺大中文系,舅舅曾豎起大拇指,稱“外祖父的文學遺志有此女承繼了”。
這位承繼外祖父“文學遺志”的大家閨秀,卻寫出了在眾老饕心目中堪比袁枚《隨園食單》的《飲膳札記》。談及這個話題,林文月興趣盎然。她說:袁枚是遣家中廚師四處學藝,我則是親身嘗試,臺靜農先生、許世瑛先生、董橋、林海音、三毛,都曾在飯桌上捧過場。學生笑我做菜像做學問,記了許多筆記。“其實,最開始我是為了避免重復以同樣的菜式款待同樣的客人,才用卡片記錄每回宴請的日期、菜單,以及客人的名字,而今再度翻起,許多師長已經故世,許多朋友已經離散,更是唏噓。”
出生于名門之家,一身兼做學術、翻譯和文章,又不失煙火氣息,林文月是女性心目中的“得天獨厚”,多年前她寫到:我實在不佩服現在那些只知道寫論文,從不敢進廚房的女教授。人生豈不就是苦樂參半?一個女性教員和家庭主婦有甘有苦,實在也是應該的。而今,沖淡許多的她選擇更有意味的另一說法:“我覺得我必須要先做一個人,再做一個女人,再做一個學者、作者或者是翻譯者。”?
本報記者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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