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我們是一群有戲劇夢想的人,都愿意不顧一切去實現這個夢,哪怕只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片小波浪。
撰稿·王悅陽(記者)
孟京輝穿著一件淡咖啡色的皮夾克,皮紋間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皺褶裂痕散發著雨水氣,他那一頭招牌式微鬈的頭發橫七豎八地擺放在那兒,在一叢茂密的發絲間零星的銀發些許透漏出歲月的滄桑……老孟還是那么隨意,他步入自己在“上海現代戲劇谷”落成的工作室,雙手背插在牛仔褲的后插袋里,酷酷的,遠遠望去甚至還有點搖滾教父崔健的味道。可是,老孟的酷中卻包含著上了年紀的溫文爾雅,實在讓人很難想象,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男人就是那個在十年前創造小劇場奇跡,做了20年憤青,還喜歡“胡鬧”著玩搖滾搞先鋒話劇的孟京輝,然而,從他眼神中散射出的深邃光芒又印證著他身上所有的光環。
孟京輝、廖一梅、張念驊、齊溪……《戀愛的犀牛》黃金十年版依舊保持著這個劇一以貫之的原則,沒有明星,用老孟自己的話講:戲劇就是明星。但因為有了孟京輝,讓所有引頸期盼了整整兩個多月的上海觀眾都會猜測:這次新的組合,究竟會帶來什么樣的化學變化?“十年里,《戀愛的犀牛》在骨子里都是一樣的,這次的黃金十年版也一樣,當然,我們會在小細節上作一些時代性的修改。”孟京輝口中的揭秘卻把謎團弄得更為神秘,仿佛在和所有人玩躲貓貓的游戲,“一切劇場見。”
十年前,廖一梅獨自沉默著坐在電腦面前:“這是一個物質過剩的時代,這是一個情感過剩的時代,這是一個知識過剩的時代,這是一個信息過剩的時代,這是一個聰明理智的時代,這是一個腳踏實地的時代……愛情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擊。”《戀愛的犀牛》中這段經典獨白仿佛是至今十年的真實寫照。可是,孟京輝和廖一梅的愛情征途絲毫不受時代潮流的影響,依舊堅實。此外,不變的還有孟京輝。他依然堅持著自己性格中憤青式的離經叛道。
差點天下無“犀牛”
1999年夏天,擁堵的北京交通成了所有“孟迷”的噩夢。晚上7:15的演出時間敵不過一個接著一個的紅燈,很多晚到的觀眾為看不到《戀愛的犀牛》精彩的開頭而抱憾一生!
是的,《戀愛的犀牛》火了!北兵馬司劇場售票窗口前的長龍幾乎每晚都得排到安定大街,連演40余場,場場爆滿,就連過道都坐滿了人。《戀愛的犀牛》所締造的小劇場奇跡甚至在十年以后的今天都還是北京人茶余飯后、閑談嘮嗑時的趣聞佳話。
十年前的孟京輝是那個愛“胡鬧”的憤青。1994年,由孟京輝導演,徐靜蕾、郭濤等主演的《我愛XXX》就是一部被“胡鬧”出來的戲,胡鬧到連王朔看了本子后都差點沒昏過去。最后,還是靠王朔支援的5萬元,解了孟京輝燃眉之急。
盡管五載境遷,孟京輝似乎依舊醉心于“胡鬧”,也一點沒有接受“教訓”的意思。于是,他又“胡鬧”起了新婚妻子廖一梅的新作《戀愛的犀牛》。“整個一個世紀都過去了。當時,廖一梅也快30歲了,她感到自己年輕時候的任性、偏執的激情都開始沉淀下去了,她很想把年輕時候的感受記錄下來,所以就有了《戀愛的犀牛》。我也覺得我們需要在世紀末去思考我們在過去這一個世紀究竟堅持了什么。”孟京輝說道,當時他也試圖通過《犀牛》找到自己所堅持的東西。
當年整個戲從開始籌錢到挑選演員,孟京輝一路走來蜿蜒曲折。最初有一家公司許諾給《犀牛》投資,孟京輝開口就要了21萬,如今看來這著實是鳳毛麟角的小意思,可在當時那可是一筆相當巨大的數目啊!十天之后,公司突然撤資,令孟京輝陷入了不小不大的尷尬境地。
《戀愛的犀牛》建組的那天,所有人都集中在了劇場大廳,孟京輝還在一邊鼓動著大家。當撤資的消息傳出,孟京輝回到樓上劇場,卻發現人全散了。然而,孟京輝骨子里生來就透著的堅強意志不容許他放棄,“我和贊助商量,賠了算我們的,賺了錢都給你們,我們就想辦成這事,可是誰信呀?”依然拉不到贊助,孟京輝只得和廖一梅商量著把劇院分配的新房給抵押了,這才有了排演《戀愛的犀牛》的資金。
北京的夏日仿佛斗牛士手中的紅布,撩動著一頭《戀愛的犀牛》血氣方剛向前猛沖,它體內充盈著狂躁的荷爾蒙,刺激著人們將“走進小劇場看先鋒戲”慢慢變成一種文化時尚。“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一眼望去滿街都是美女……”許多人都能大段大段地背出劇中的臺詞,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想去現場觀看,并跟著默念或者淌下淚水,因為這是極度悲觀主義的廖一梅與極度樂觀主義的孟京輝所奉上的一頓豐盛的世紀末“文化大餐”。
“犀牛”歸來
2003年,孟京輝決定復排《戀愛的犀牛》。那個秋天,沒有郭濤、也沒有吳越,只剩下孟京輝和廖一梅,以及一張張陌生的面容。
建組的第一天,北京話劇中心的舞臺上充斥著一群年輕人“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廖一梅一個人漫步在舞臺上,用好奇的目光在扎堆的年輕人中搜索著那個可能將要成為新“馬路”的身影。或許是冥冥中的造化,又或許是女性的第六感,段龍(段奕宏)那個幾乎被淹沒在人群中的背影一下子闖入了她的眼簾,她一心認定這個陌生的年輕小伙子就是新《戀愛的犀牛》中的馬路。
可是,《戀愛的犀牛》的排練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一帆風順。距離上海首演只剩下一周的時間,舞美、燈光等等在孟京輝眼中卻都顯得那樣支離破碎。“最初,我們是在小劇場進行排練的,結果在小劇場的那些東西到了大劇場完全不適用。我們所有人一下子都感受到了相當大的壓力,因為所有的東西都要推倒重來,就等于之前所有的努力、設想以及斗爭全都成了泡影。”然而,誰能想象得到這些困難還只是“蝴蝶效應”的開始。
真正讓奔波在表演與舞美的兩條戰線上的孟京輝陷入沉痛深淵的是段龍——男主角怎么也無法理解孟京輝心中所堅持的表演觀念。于是,孟京輝告訴他,“段龍,你是個非常非常體驗的、投入的、有激情的演員,但我不需要你體驗。你現在的表演就是庸現(庸俗現實主義)。”這一席話深深地刺痛著段龍。
又是一次聯排,劇組中的火藥味愈來愈重。“如果我是西楚霸王,我會帶著你臨陣脫逃,任由世人恥笑。如果我是殺人如麻的強盜,他們會來祈求你俯首帖耳……”段龍幾乎用出了渾身解數、極盡夸張地刻畫著他心中認定的那個馬路。只是,段龍幾乎掏心掏肺的表演在孟京輝眼里卻不過如同是瘋子般的歇斯底里,猶如一個殺人犯行兇前宣布的言辭。
孟京輝仍舊堅持著自己的立場。堅持讓人失去理智,也讓他失去了往日在排練場上的溫婉和藹。“演員在排練場的時候和平時生活的狀態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們就像被剝光了衣服站在眾目睽睽下,他們的神經是非常脆弱的,因此一個好的導演在演出的時候就要給他一個無形的堅硬的盔甲”,孟京輝說道,接著又報以一個意味深長的苦笑,因為那天的孟京輝狂暴得如同一只發了狂的猛獸,張開著血盆大口時刻準備撲向舞臺上的段龍。
“重來、重來……我都數了第15遍了,我們應該從這里開始的,但都過了半個鐘點了,我們就這個節骨眼都過不去。”孟京輝喋喋不休地咆哮著,仿佛是在說給所有人聽,但熟悉孟京輝的人都知道,這是他一種獨有的自我宣泄的方法。
可是,這樣的宣泄卻絲毫改變不了段龍對馬路這個角色的理解。孟京輝被逼急了,他沖著段龍吼道:“這一點不好看,你把馬路演成了一個非常物質化地追求女人的工具,我對你感到難堪。”這絲毫不留情面的苛責,也讓段龍一下子懵了,從孟京輝嘴中吐出的“太惡心了”四個字一下子點燃了段龍心中包含著委屈的怒火,那早已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斷了……
一段沉默之后,段龍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少給我說概念化的東西,我不懂,你就告訴我我究竟得怎么做。”然而,段龍沒有想到,在他做完火山爆發式的宣泄之后,抬頭看見的卻是孟京輝那張顯得特別蒼白的臉龐,那個昔日的“憤青”、“硬漢”竟然成了一個無助、受屈的孩子,用那難以表達的痛苦眼神望著段龍。段龍不禁鼻子一酸,兩行熱淚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戀愛的犀牛》劇組飛抵上海,晚上7點15分就要開演了,可是時間已經走到下午4點半,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舞臺上依然空空蕩蕩。“我心愛的,我的明明……”,一旁的練功房的器械間傳出了馬路對明明款款深情的告白,段龍仿佛一臺失了控的復讀機,一遍又一遍反復念著這些臺詞。游走在角色和自我之間的段龍陷入深深的沉思:自己真的不會表演了嗎?
就在這時,孟京輝說:“馬路這個人物表演起來要‘似我非我’。”好似一語道破天機,讓段龍一下子找到了馬路的感覺。經過一番自我斗爭,孟京輝自己也終于找到了描繪他心中的那個馬路的詞匯,“有的階段是那個追求愛情的馬路,而有的時候是另一個客觀形象,這個時候不再是一個具體的馬路的形象矗在那兒,而是更多的馬路集合在一塊了,他是一種精神,一種類似于符號一樣的東西。”
“忘掉一般人能做的事,我決定,不忘了他……”段龍再也忘記不了那個曾經離自己那般遙遠的馬路。那個“似我非我”的馬路,活躍在戲里,也仿佛就在身邊,是那樣真實,那樣的飽滿。在第二次正式聯排的時候,孟京輝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段龍會改變得這么快。
演出當天,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入口被觀眾圍堵得水泄不通。誰都料想不到,一出沒有“明星”的話劇能引來如此炙熱的萬眾矚目。隨著結尾“殺牛”的塵埃落定,臺下雷鳴般的掌聲也反饋給了孟京輝最好的答案。“我記得那天正演結束以后,我還有廖一梅和演員一起走在上海街道上,吹著晚風。突然有個人唱起了歌,于是,我們也跟著唱了起來,唱的什么我已經忘記了,可是那種氛圍讓我們特舒服,在北京我們也從來沒這樣快樂的時光。”
在上海重新起航
2009年5月20日,諧音恰好是“我愛你”。孟京輝特意選擇了這天,作為《戀愛中的犀牛》黃金十年紀念版首演也是上海現代戲劇谷開幕首演的良辰吉日,以此表達對終生從事的話劇藝術的無悔的愛。
在北京,孟京輝工作室擁有自己的專屬劇場“蜂巢”。然而,孟京輝卻始終意猶未盡,總是感嘆自己每次停留在上海的日子太過短暫,“去年包括我有三個北京的團想來上海租劇場,沒能成功。但我覺得上海這樣一座國際文化大都市,我再來十次也不會嫌多!”
在“上海現代戲劇谷”成立的孟京輝工作室,不但實現了他寄情北京、上海“話劇雙城”的夙愿,也讓孟京輝“改革傳統話劇”的夢想有了一個新的起點,孟京輝說道,“在這里,我們是一群有戲劇夢想的人,都愿意不顧一切去實現這個夢,哪怕只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片小波浪。這次借戲劇谷創立之機,將工作室落戶上海,目的就在實現自我突破,進一步擴大現代話劇的影響范圍。我們這個工作室其實還是一個概念,它就有點像沒有圍墻的、然后把所有有創意的畫聚集在一起的畫廊,”都說“十年磨一劍”,可是經歷了十年風風雨雨,孟京輝還依舊堅持著自己“胡鬧有理”的作風,不過這次他想帶著戲劇谷一起“胡鬧”一把,“我愿意和大家一塊兒忽悠一下,一塊兒折騰一下。我們在上海,就要依托上海的資源,發展出上海當地的、當代的原創作品,來適應這個現代大都市的理念。我現在還和以前一樣是個‘混混’,但是混成什么樣我不去管他。”
雖然已經擁有那么多經典,可是孟京輝說自己還要堅持創作,還要鼓勵創作:“我覺得現在的戲劇創作還不夠多元,哪個類型的戲掙錢了,大家就都往那里靠,這就導致一批導演的創作是模式化的,而非開放式的。當然,在上海你不顧市場那人家可要笑話你的,但是,我覺得越不顧市場就越有市場,因為,我原本就不顧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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