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為何選擇太平湖
50年代末的北京,城墻還在,但已經被扒開了許多豁口。城墻根基連同墻外的護城河也還在,內城北城墻一帶墻高水綠,野趣橫生,是孩子們郊游、探險的樂園。就在新街口外豁口,人們經過那座護城河上的木橋,就能看見路西一眼望不到頭的蘆葦蕩,這片水域源自元朝,當時被稱為“泓亭”,是什剎海在城墻外的一部分。附近的居民抱怨這里夏天蚊蠅肆虐,暴雨來臨又會變成孤島,他們一直盼望政府能像改造“龍須溝”一樣將這一片葦坑進行改造。
從臭葦坑到人工園林
滿恒先在新街口豁口住了整整53年,1958年春天,他是南太平莊小學三年級學生,和附近駐軍及機關單位的人們一起扛著鍬鎬,開始了對葦坑的改造。工地長三里,南北寬一里,熱火朝天的改造很快完成了。
“大約在夏初,蘆葦和雜草被徹底清除了,方圓千畝、兩米多深的湖底袒露出來,緊挨湖邊的護城河水被引進來,岸邊栽了柳、松和各種灌木,修了環湖的路。昔日的臭葦坑變成了公園,它才被正式命名為‘太平湖’。”
滿恒先說,當時整治改造的有幾條河流,人定湖、青年湖都是被改造后命名的,“人定”,取人定勝天之意。青年湖是因為參加義務勞動的大多是青年學生。只有“太平湖”區域處于北太平莊往南,當年是南太平莊所在地,因此取名“太平”。
改造好的太平湖成了人工園林,呈∞字形,東西湖區間是一座30米長的木拱橋。湖東建有苗圃、花壇、游人長椅和碼頭。湖西側有荷塘、稻田和灌木林,特別是湖心保留了一座孤島,種著柳樹。滿恒先記得,當年附近的北京電影制片廠常來此選外景,《水上春秋》華教練帶隊回家鄉,《柳堡的故事》的二妹在這里上船,《無名島》海戰,螺旋槳在湖面上空演示出海浪翻滾的場景。電影學院的學生也會來這里練聲。當時太平湖屬于附近的東升公社,他們夏天來挖藕,八月十五左右公社還來捕魚,冬天太平湖可以儲冰。
1966年的太平湖
1966年初夏,滿恒先發現“太平湖里突然出現許多大紅、墨黑的金魚”,后來知道當時人們為了隔離開和“四舊”沾邊的任何生活喜好,就在太平湖放生養的金魚。再后來,“經常還能從湖里撈起字畫、瓷器,甚至三槍牌自行車,再后來就會漂上來一些死人,我們小孩連林子也不敢進了,怕里面有吊死鬼”。8月的一天,滿恒先聽弟弟說,“又有人投湖了,是個寫書的人,穿得干干凈凈,死得很體面。”后來,滿恒先才知道那個人就是寫過《茶館》、《龍須溝》的老舍。
老舍在1966年8月24日前后的具體活動,至今依然是個謎。有事實證據的是一張診斷報告。“支氣管擴張大量咯血,5天后7月31日入院,8月16日出院。”老舍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身體一直欠佳。舒乙回憶,“8月中旬,老舍先生和我還有妹妹說過一些話,第一個意思是說‘誰給了他們權力?’又說,‘又要死人了,而且是清白而剛烈的人’。還說,‘歐洲歷史上有無數次文化大革命,都是以文物的大破壞告終的。”舒乙稱當時并沒明白老舍先生說這話的含義,事后才恍然大悟。
“老舍先生當時似乎預感生命將要到盡頭,他當時說了三個人的名字,都是他的朋友,1966年之前,在回家的路上就跳進了什剎海。”事隔多年,當年老舍的好友馬松亭夫婦,向舒乙透露了一個細節,“1966年8月中旬,我在什剎海旁邊乘涼時,看到老舍遠遠走來,雙方都默默無語,老舍在小馬扎上坐了一小會,就起身走了。并說,‘馬大哥,咱倆再也看不見’。”“老舍先生在當時是一個難得的清醒的人,他的死是一種反抗”,舒乙說。
老舍之死的不同敘事文本
1966年8月24日前一天的“八二三”事件聯系著老舍之死。學者傅光明研究“老舍之死”數年,寫了四本書,多年前采訪了數位事件親歷者,發現“同一件事每個人的敘述都不盡相同,甚至出入很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到底什么是置老舍于絕境的一步,沒有答案,親歷者有稱,老舍當時和紅衛兵發生了爭執,還有人認為老舍是因為家庭關系冷漠而陷入絕望等,舒乙說,“我和我的家庭已經麻木了,我們不用去申辯什么,選擇沉默。”
另外,張林琪和白瑜以“八二三”事件親歷者的視角寫過文章:“人群中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尖著嗓子叫‘我揭發,老舍在解放前把《駱駝祥子》的版權賣給了美國……’”蕭軍后來曾寫小文稱,8月23日在國子監同被批斗,老舍和自己有目光的交流,老舍眼中發出奇異的光,那光讓他不寒而栗。傅光明還采訪了在國子監參與揪斗老舍的當年女八中的近百位紅衛兵,“只有一個人隱瞞姓名接受了采訪,不斷地哭,她當時還只是一個孩子,希望轉告自己對老舍家人的歉意。”傅光明對此都表示理解,甚至關于8月25日太平湖打撈老舍尸體,也出現了三個不同的版本,有三個人說是自己打撈了老舍的尸體。傅光明說,“歷史在發生時就碎裂了,事后不過是拼湊那些碎片。并不是求得事情的真相,而只是在做一個歷史文本敘事。”
老舍為何選擇太平湖
至于老舍為什么選擇太平湖作為人生終點,舒乙說這也是個謎,因為當時家里在燈市口附近,距離太平湖很遠。后來他考察認為,太平湖位于北京舊城墻外的西北角,和西直門大街西北角的觀音庵胡同很近,而觀音庵胡同曾是老舍母親晚年的住地。而且老舍先生青年時期曾任北郊勸學員,對這一片區域非常熟悉。8月25日清晨,舒乙去太平湖認領父親的尸體。他認為“老舍先生應該是24日一天在太平湖邊徘徊了整天,作為一個作家,他最后應該留下了文字性的東西,但是我沒有看到。”
老舍先生的最后一天,常見的文本敘事細節是:老舍拉著3歲小孫女的手,說:“和爺爺說再———見———!”這一幕與老舍作品《茶館》的結尾幾乎一模一樣。冰心后來跟舒乙說,“你發現沒有,你父親作品里的好人大多姓李,姓李的人大多自殺,自殺的方式大多選擇投水。”最經常被提及的《四世同堂》中的祈天佑最后也難逃被羞辱而死。老舍寫道,“河水流得很快,好像已等他等得不耐煩,水發出一點點的聲音仿佛向他低聲地呼喚呢。很快的,他想起了一輩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將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涼、干凈、快樂,而且洗凈了他胸前的紅字。”
滿恒先如今還住在新街口豁口,但舊時的太平湖已不存在。1968年,據說為了修建林彪的戰備工程,太平湖成了渣土填埋場。一車車土石滾進湖里,水泥構件指向天空。如今太平湖的原址,南側是地鐵車輛段,北側是剛剛修復的轉河,遠處可以看到地鐵車輛從黑暗的地下駛出地面。
本版采寫/本報記者 曹燕 本版攝影(除署名外)/本報記者 高瑋
地理記事本·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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