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了作料的《龍須溝》,還是老舍的嗎
對老舍先生的尊重,首先應該對其作品尊重,改編其作品尤其要體現這種尊重。老舍先生不是一塊肥肉,可以任我們由著性子為我所需地隨意切割,然后猛添加輔料和作料,烹炒出我們自己口味的一道雜和菜,還非得報出菜名說是老舍先生的。
今年是老舍先生誕辰110周年,他的作品一下子“熱”了起來,電視上新版《四世同堂》剛播完,緊接著《龍須溝》又粉墨登場。
老舍先生自己說:“在我的二十多年的寫作經驗中,寫《龍須溝》是最大的冒險。”同時,他又說《龍須溝》“是本短劇,至多三幕,因為越長越難寫。”如今,李成儒執導并主演的電視劇《龍須溝》鋪排成了30集,肯定是對老舍先生懷有感情,并且是知難而上。
只是,李成儒執著并標榜的京味兒,并不能支撐起這樣龐大的鋪排;更重要的,所謂地道的京味兒,并非老舍先生的唯一和精髓。
在創作《龍須溝》的時候,對其中的人物,老舍先生曾經明確地說過:“劉巡長大致就是《我這一輩子》中的人物。丁四就是《駱駝祥子》里的祥子,“丁四可比祥子復雜,他可好可壞,一陣明白,一陣糊涂……事不順心就往下坡溜。”老舍先生沒有說程瘋子來源于誰,但應該是他在1948年至1949年創作的長篇小說《鼓書藝人》里的方寶慶,如今電視劇里的程瘋子也叫寶慶,看來也是順著那一脈繁衍而下的。
問題是,電視劇里的這幾位重要人物都與老舍先生的作品相去甚遠,肆意的編排,遠離了老舍先生對時代的認知和對藝術的把握。以程瘋子為例,如果說他是來自方寶慶,如今卻已經找不到一點兒《鼓書藝人》里的方寶慶的影子了。電視劇《龍須溝》和電視劇《四世同堂》一樣,過多地加重了人物抗爭和革命的色彩,這當然沒什么不好,卻有些置老舍先生的文本于不顧,說不客氣點兒,有些把老舍先生當成一件光鮮的衣裳披在身上,但這已經不是老舍先生本人了。
小說里寫到的方寶慶,其性格老舍先生說是“世故圓滑,愛奉承人,抽不冷子還耍耍手腕。”當然,這是社會使然,為生存所迫,他是屬于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他也抗爭,也和革命者孟良接觸并受其影響,但寫得都很有分寸,沒有離開作為藝人說書生涯和作為父親和養女秀蓮關系的范疇,他最大的愿望是建書場,辦藝校,就是賣藝不賣身,“‘你不自輕自賤,人家就不能看輕你。’這句話可以編進大鼓詞兒里去。”他的抗爭和革命,便和他和秀蓮的殘酷命運,和自己的愿望的無情破滅,這樣兩條線息息相關,體現了老舍先生現實主義的非凡筆力。
如果電視劇能沿著這樣脈絡和根系鋪排發展和改編,進而一步步把這樣一個藝人逼瘋,在新社會重新煥發藝術的青春,實現了他苦求的愿望,也可能會是一部不錯的作品。可惜,電視劇里的程瘋子基本上偏離了這兩條線,外加上為抓寫報道的進步學生孫新而將程瘋子抓進牢房,程瘋子為找地下黨而給丁四下跪等情節,和走得更遠的丁四襲擊美國大兵、偷拉孫新出城等情節一樣,背離了人物的性格,而且,使得對立面黑旋風等反派人物完全臉譜化、漫畫化,將蘊含著深刻而豐富的社會和人性內涵的老舍先生的作品簡單化和概念化了。
至于增添的周旅長的太太和京劇演員楊喜奎的戲份,走的則是張恨水先生《啼笑姻緣》的路子,更是和老舍先生大相徑庭。
這就牽扯到對于老舍先生的理解,老舍先生的作品延續著他一以貫之的對下層百姓的世事人情的真實描摹中,揭示世道與人心兩方面:既有對于不合理的世道的抗爭和未來新生活的企盼,同時也有對人心即國民精神自身的批判和期待。無論程瘋子和方寶慶,丁四和祥子,并完全同屬一人,前后所處的時代也不完全一樣,但他們的性格是前后一致的,老舍先生對他們的認知是一致的,可以編排演繹出新的情節和主題變化來,但不該太離譜太隨心所欲,或為迎合今日的需求而李代桃僵。
(肖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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