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學子都是他的學友
◎賈 曼
任繼愈先生贈給我的《老子繹讀》,一直靜靜地擺放在竹藤書架觸手可及之處。先生的手澤如新,可人已悄然遠行。
2007年9月27日,因緣際會,我有幸赴京采訪先生,那一日,也許是我特意說了一口綿綿亙亙的濟南話,勾起了任老先生的思鄉之緒,老人興之所至,對著話筒,艱難而又快樂地吐出記憶中的鄉音:“俺在濟南上的小學,學校在貢墻根兒!崩先藲v盡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坎坷路,依然保留著濃重的鄉音鄉語,讓人聽了,覺得格外纏綿動人。當時,任老的兒子任重,對父親能說濟南話,十分驚異,他說:“幾十年來,從未聽父親說過家鄉話。”于是,一屋子老老小小,開懷大笑。兩年了,此番歡樂情景,似乎還是昨日之事,誰承想,這么短的時間里,健朗謙和的先生竟然去了。
兩年前,我赴京采訪任老時,老人尚能手里拎著拐棍,乘車去離家不遠的國家圖書館上班,上下樓梯堅持步行,不用人攙扶,是百歲老人之相。中國數千年歷史中,年過九十的哲學家只有三個:明朝中葉的湛若水(94歲)、明末清初的孫奇逢(91歲)、近代的馮友蘭(95歲)。任繼愈先生此時已91歲,可生活極有規律,思維敏捷,說話精力充沛,正向百歲進軍。那日采訪結束,我真心實意地對任老說:我們知道您的“三不”規矩中,第一條就是“不過生日”,可我還是希望在您“茶壽”的時候,再來給您拍專題片,您一定要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過“茶壽”的哲學壽星老兒。任老當場笑著應了。因為“茶”字拆開是一百零八,過“茶壽”是個吉利的話。
任老談起他生活中經受的磨難和不公平,與許多疾言厲色、聲淚俱下的老人相比,他自有一番沉浮于人世的不以為意,云淡風輕。
“文革”時,他被下放到河南干校改造。風燈雨屋、繩床瓦灶的生活,寒素不堪,可任老照舊淡然度日。每日里,雖然沒有了深澀繁復的學問可做,可誰說,日常生活中,一簞食、一瓢飲的居家日子,不是盡含禪意?那段日子里,任老目睹農民看病難的生活現狀,心痛不已。他拿著醫書,在自己的身上練就了針灸絕技,并潛心研磨傳統醫學,竟也成了大半個赤腳醫生,醫好了不少鄉民,備受鄉人尊敬。人間冷了,人情還是溫的好,世態炎涼里,任繼愈對世事的婉轉體念,是中國傳統文化里斜逸而出的一枝白茉莉,在荒原冷雨里,默默地散發著馨香。我想,先生的這分受之坦然、得之安然的古道熱腸,多半來自于他內心的穩定和豐富。而這種內心的強大,則得益于儒家對人生的清醒、理智的態度和“ 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禪宗境界。
1975年,任繼愈先生從河南干;鼐L期的改造生活,使他目力有所不逮,回京不久,視網膜竟然脫落。突然間跌入一片黑暗之中,這事擱誰身上,都會焦躁不安,可先生依然心靜如水。他輾轉了幾家醫院,最后選擇在上海一家醫院做手術。談起那段歲月,任老說:“在上海治眼睛的時候,想也不能閑著,我就學盲文,用手摸的那個符號,六個點的,我用手指頭摸,認字。”住院期間,他和一同住院的小盲童結成了忘年交,出院后,小盲童用盲文給他寫信,他竟然也能讀懂。
先生的這分與人相處的親和與處世的從容,我想,也來自于他對哲學的深悟。難怪,人常說,哲學是人生的學問,為萬學之母。中國哲學里儒、釋、道的融會,聚合在先生的身上,是對人情世事洞然于心,了然于目。
我們前去采訪的時候,恰好敦煌研究會的幾位學人前去拜望任老先生。幾天前,這幾位學人還曾去301 醫院探望過任老的老友季羨林,他們告訴任繼愈先生:“8月初的時候,溫總理去301醫院看望季老,特批季老第二天回北大。季老悄悄回了趟北大的家,抱了抱貓,然后說了一句話,這是你們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任繼愈凝神聽完老友季羨林的近況,只覺意猶未盡,他反復叮囑敦煌研究院的學人,要他們轉告季老,“人年紀大了,不能因為一時高興而大意!庇终f,“我現在堅持不在外面吃飯,你們勸他也不要去!
九旬老人,腸胃功能衰減,吃飯飲食大意不得。可日常生活中,這高齡老人,不論是一介碩儒還是平民百姓,有時像老小孩一般,遇到高興之事,多吃兩口,也是常有之事。任繼愈對老友季羨林的擔心,其言之切切,情之殷殷,不是一般社交場合的客套,而是深藏著對老友的牽腸掛肚,更沉潛著極深的閱世體念,還有著一位哲學老人的自律自省,讓人佩服至極。
任繼愈先生不愧是一位學行并重的哲人,他是真正做到了《老子》所說的:“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回歸于樸!(任繼愈繹為:雖深知什么是光彩,卻安于沉默的地位,甘做平凡的工具。甘做天下的溝溪,永恒的“德”得以充實,回到“質樸”的境地。)也許,正是因為擁有這樣一種樸素的心態,老人在贈給我的《老子繹讀》上,這樣寫道:“賈曼學友存”,讓我見之心驚,因為我委實不敢與任老以學友相稱。也許,對任老來說,在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面前,每一個學子都是他的學友。
如今,我每每面對任老的題贈,更是見字如見人,讀書做人不敢虛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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