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然:誰謀害了邁克爾·杰克遜
邁克爾·杰克遜,一位五十歲的“孩子”,帶著生前無限的榮譽和幾乎同樣多的詬病,走完他的輝煌而苦難的天路歷程。他為世人奉獻了一筆寶貴的財富,然而伴隨他生命最后時光的,是一副千瘡百孔、形似骷髏的軀殼,還有五勞七傷、陷于崩潰的精神。長期以來,圍繞著他總是有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的流言和非議。逝者長已矣,但這種爭議仍未止息,反而隨著他的離去而再度爆發。就像其他很多流行明星驚世駭俗的死亡方式一樣,有關他死亡事件的真相,已經成為留給世人的最后一個待解之謎。
全球化的大眾娛樂和消費時代,塑造了這位流行之王。從著名童星到超級偶像,杰克遜憑借迷人的音色、炫麗的舞姿,打破了性別、種族、語言和國家的界限,征服了世界,不僅創造了藝術的奇跡,也創造了唱片工業難以復制的神話。然而,如果僅僅將之當作一個文化消費符號,顯然低估了他的價值。杰克遜的藝術與生命密不可分,歷史之線貫穿他生命歷程的始終。他是“一個剛趕上七十年代民權運動尾巴的孩子。”杰克遜幼年時期,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杰克遜五兄弟組合開始巡演,正是美國民權運動仍然高漲的時期。
杰克遜是一位生活在白人占支配地位社會里的黑人藝術家。也許很大程度上正是黑人邊緣化、附屬性的社會地位與他敏感而脆弱的人格結構沖突下靈魂和人性的焦慮與掙扎,激發了他靈感的源泉,把一種壓抑的本能經由個人超凡的想象力客觀化為流行的藝術符號。“他們說他們不會播放(黑人藝術家的東西)。這很傷我的心。但同時它點燃了某些東西。”杰克遜痛恨種族主義,追求種族間和諧共處。“我覺得人們應該多想想上帝和他神奇的創造物,如果你去看看你身體內部的那些奇觀(內臟器官的顏色)你就會知道不同顏色的器官做著不同的工作。”他把這樣的使命帶到歌曲和舞蹈中,帶到了藝術之中,“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也是拯救這個世界的一個很重要的途徑。”
藝術創作的本性在于自由,然而作為文化生產的過程,卻無法脫離外在的社會背景和權力結構。他巧妙地融入白人熱衷的搖滾中和黑人擅長的節奏藍調,創造了Pop的新音樂形式,從而把次文化因素帶入主流文化的殿堂。某種意義上,他與文化體制整合得很好,乃至成了那個時代美國文化霸權的象征性元素。然而,雖然他有上至總統、下至普通民眾的眾多歌迷,但對于主流社會來講,卻只是一個“圈外人”,他的藝術價值仍然必須按照這個圈子的標準來度量。他深刻感受到外在力量對他的約束。“我已經厭倦了被人操縱的感覺。這種壓迫是真實存在的!”
杰克遜在音樂上取得巨大的成功,并掌握了文化產業一定的控制權。他創作的題材越來越深刻和博大,越來越現實,個性化的特點也越來越突出。他超越了音樂的邊界,成了一個道德主體,一個精神象征,而不僅僅是作為娛樂化的他者。這在根本上挑戰了主流文化的霸權,觸動了社會文化結構深層次上根深蒂固的某些東西,動搖了娛樂工業既定的利益格局,讓某些力量不自在或惴惴不安。
他始終生活在種族主義的陰影里。“Beat It”反映了他的一個真實經歷,他在一家店內被誣陷偷東西而遭到毒打,并被侮以“黑鬼”。他與貓王之女的婚姻引起了輿論嘩然,遭到了種族主義者的抵制和憎恨。整容問題一直困擾著他,膚色問題更是一個焦點。這種變化史無前例,擾亂了本乎正常的白人/黑人的身體分類秩序,打破了種族政治依據身體自然屬性所構建的社會格局,讓白人和黑人都覺得難堪。面對究竟是皮膚病還是漂白術的疑問,盡管他努力自我辯護,但不愿意做黑人、力圖掩蓋非洲裔美國人的血統的解釋更有市場。然而事實即便如此,又當如何呢?圍繞這些問題的種種說法,實際上都是種族政治和后種族政治語境下的思維和表述方式。如果不是存在這樣一個既定框架和骨子里的偏見,何來各方面對此大做文章?
后殖民主義理論先驅弗朗茲·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中批判長期的殖民統治和奴化教育,使得黑人喪失了種族意識、自輕自賤,宛如戴上了“白面具”。然而,杰克遜構成一個與種族政治抗爭的復雜案例。身體的變化也許僅是一個表象,面具之下的杰克遜并未喪失自我的種族意識和身份認同,相反愈加強烈。“當我站在鏡前時看著自己,我知道,我是個黑人!”
杰克遜擁有不平凡的童年,構成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一個經典文本。他的童年生活在父親暴虐的陰影之下度過,這對成長中的杰克遜的藝術與人生之路起著復雜的作用。也許正是作為一種童年缺失的補償,他拒絕長大,他的心理年齡退化到了十來歲。他對兒童的不幸感同身受,對兒童慈善事業一貫地傾注了大量精力和經費的支持。他斥巨資營建夢幻莊園,與兒童分享一起玩耍的快樂,然而卻受到主流社會規范的猜疑,為貪婪之徒的敲詐制造了可乘之機。兩次遭到孌童案的指控,讓他“后半生都帶著一個骯臟的罪名”。他陷入極度的痛苦和壓抑,事業也受到毀滅性的影響。一段時期他對鎮靜劑和止痛藥極度依賴,不得不接受戒除藥癮的治療。在《他們不在乎我們》中,他歇斯底里地吶喊,分明是內心痛苦的宣告。
杰克遜的一生,始終是一個矛盾的存在。他不愿意在舞臺上有半點瑕疵,但是卻不得不遭受整形失敗的痛苦和由此而帶來的非議。他對愛充滿期待,一心追求愛的證明,但他的童年缺少父愛,成年后兩次失敗的婚姻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痛。他越是取得成功,就越是陷入孤獨。他故意與外界保持距離,但私生活卻越來越多暴露在大眾面前。媒體暴力對他異乎尋常的關照,熱衷于將他私生活的細節娛樂化,客觀上造成了一種污名化、妖魔化的效果,他成了“畸形人”、“同性戀”、“孌童癖”、“整形狂”、“神經病名人”......。在強大的壓力之下,他自己似乎也成了自毀的同謀。
雖然面對不公正,他開始公開抗爭,通過歌曲的形式表達他的憤怒。《小報上癮者》、《為何你們要搞臭我》里他憤然控訴,《黑與白》中他砸爛了畫有種族主義符號的車窗,但一切都難以從根本上顛覆和扭轉。認同不整合和地位反差構成巨大的壓力,不斷挑戰他的神經,撕裂他的內心,以致戕害他的身體,透支他的生命。雖然他心靈依然執著于光明的面向,歌曲依然保持博大的基調,但透過人們總是習慣選擇性地關注的那些怪誕和宣泄的部分,的確能夠看到他內心與外界越來越劇烈的沖突,他似乎也在用自虐尋求超越,抑或是擺脫和救贖。
2001年在牛津大學演講時,杰克遜談到了愛的力量對他而言的重要性。“如果你降臨或離開這個世界時都感到被愛,那么這些時間里發生的所有意外你都能對付得了。......如果你沒有被愛的記憶,你就無法發現世界上有什么東西能夠讓你充實。”他慷慨地向世界奉獻愛的精神,卻沒有得到應得的愛與尊嚴。他所期待的自由平等的境界與現實世界如此遙遠。他只有在舞臺上才感到安全。他的社會性存在已經先于軀體而枯萎凋謝。29歲所寫的自傳中,他自稱仿佛年逾80的老人。他早早寫下遺書。他的死亡在他死前似乎就已經是個可以準確預測的事件。在把作為藝術生涯謝幕而作的巡回演出的名字“This is it”解釋為“就這樣吧”或“到此為止”之意的時候,拖著病弱之軀的他不僅表達了告別舞臺和觀眾的計劃,似乎也神秘地宣告了自己不久之后的結局。
杰克遜死后,制作人昆西·瓊斯評價說:他“是新一代的莫扎特、貝多芬或巴赫......他們都曾在在世的時候遭到攻擊。人們不理解他們,但直到他們逝去已久后,人們才知道原因。”的確,杰克遜與莫扎特有某些相似之處。看起來他們都異于所處的時代,個性與時代之間發生著劇烈的沖突。他們憑借非凡的想象力在藝術的世界中馳騁,然而在社會結構的森嚴壁壘面前卻碰得頭破血流。當他們被無意義感所圍困,被愛的匱乏所主宰之時,生命也就走到盡頭,于孤獨中頹然離去。從這個角度來看,到底具體是誰謀害了杰克遜、背后有著怎樣的驚天陰謀似乎已不再重要。一如德國社會學家埃利亞斯對莫扎特之死所做的結論,杰克遜死于意義的空洞化。
杰克遜以赤子之心去面對這個世界,用音樂、心靈和身體,與圍繞著他的那些謊言和陰謀、那些固有的偏見進行積極或消極的斗爭。他的幼稚、怪異、脆弱,折射了社會和人類本性中丑陋的東西。雖然他的離世喚起了人們對他某些方面久已被流言遮蔽的藝術價值的回憶和高度評價,同情和惋惜如潮水般泛濫,但更重要的問題卻是,他的遭遇能否促進人們對愛與正義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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