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問答諸子百家之十九
相信無盡的力量
□易中天
從“親親之愛”出發,就可以“讓世界充滿愛”
問:前面你說,以德育人,不妨多讀儒家,但不能“全盤接受”,只能“抽象繼承”。那么請問,儒家的思想當中,真有可以抽象繼承的東西嗎?
答:有啊,仁愛就是。
問:仁愛,是孔子的思想吧?
答:主要是孔子的思想,也有孟子的補充和貢獻。因為儒家所謂仁愛,實際上包含三個內容,即親親之愛、忠恕之道、惻隱之心。其中,親親之愛是基礎,忠恕之道是方法,惻隱之心是底線。前兩個,是孔子提出來的;后一個,則是孟子的補充。
問:什么叫“親親之愛”?
答:基本定義,就是愛自己的親人。在這里,第一個“親”字,是動詞,親愛的意思。第二個“親”字,是名詞,親人的意思。親人當中,首先是父母,叫“雙親”;其次則是兄弟。親愛父母,叫“孝”。親愛兄弟,叫“悌”。孔子認為,這兩種愛,但凡是人就會有,不需要教育,也不需要證明,可謂仁愛的天然基礎,所以孟子說“親親,仁也”。
問:愛父母,愛兄弟,就是“親親之愛”,就是“仁”嗎?
答:沒這么簡單。嚴格地說,還應該推而廣之,泛而化之,才是完整意義上的“親親之愛”,也才是完整意義上的“仁愛”。
問:怎么推廣,怎么泛化?
答:第一步是順序延伸,對等相愛。比方說“孝”。孝的本義,是敬愛父母。你看孔子說“孝”,什么“父母在,不遠游”,什么“三年無改于父之道”,都是這個意思。對父母既然應該敬愛,那么,父母的父母呢?也該。這就愛到了祖父母。祖父母的父母呢?也該。這又愛到了曾祖父母。總之,從孝敬父母出發,所有的長輩都愛了,這就是“順序延伸”。
問:對等相愛呢?
答:就是子女應該愛父母,父母也應該愛子女。
問:是這樣嗎?儒家的主張,不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嗎?
答:你說“三綱五常”啊?對不起,那是后世儒家的主張,不是先秦儒家的主張。先秦儒家,無論孔子、孟子,還是荀子,都沒有提出過這種“不平等條約”。相反,在他們看來,人與人之間,雖然“不平等”,卻又必須“對等”。
問:什么叫“不平等而對等”?
答:這一點前面其實講過(請參看《從君權到民權》),就是對所有相對的雙方,比如君臣、父子、夫妻,都必須同時提出道德要求,沒有誰可以不受道德約束,也沒有誰可以不承擔道德義務。這就是“對等”。但是,君臣、父子、夫妻,他們的地位是不一樣的,要求也是不一樣的。卑者(臣、子、妻)地位低,權利少,義務多,因此又是“不平等”。
問:對等,又怎么樣呢?
答:子女應該愛父母,父母也必須愛子女。父母的愛,叫做“慈”,即“慈愛”。
問:子女要“孝”,父母要“慈”?
答:對,合起來就叫“孝慈”。
問:父母既然應該慈愛子女,則子女的子女(孫子女)等等,也都該“順序延伸”地愛下去。這樣一來,從慈愛子女出發,所有的晚輩也都得到了愛,是吧?
答:正是。孝向上,慈向下,所有的長輩和晚輩都有份,這就是縱向的愛。
問:橫向的呢?
答:悌啊!友愛兄弟,就是“悌”。親兄弟該友愛,親兄弟以外的其他兄弟,比如堂兄弟、表兄弟、族兄弟,以及可以看作兄弟的朋友、同事、老鄉,是不是也該友愛?你友愛他們,他們是不是也會友愛你?按照對等原則,當然會,也應該。
問:明白了。這樣一來,前后左右,也都有了愛。
答:正確!這就是孔子的高明之處。孝,是縱向的,自下而上。悌,是橫向的,由此及彼。有了這一縱一橫的兩種愛,就可以“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讓世界充滿愛”了。
問:怎么做?
答: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或者用孟子的話說,就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將“親親之愛”推廣和泛化的第二步。
問:第二步和第一步又有什么不同?
答:第一步是“延伸”,比如從親兄弟延伸到族兄弟。第二步是“類比”,即只要是老人,就待之以“孝”;只要是小孩,就待之以“慈”。有沒有血緣或者親戚關系,不再成為問題。這樣一來,就可以將“親親之愛”發揚光大,由親人(父母兄弟)而親屬(血緣關系)、由親屬而親戚(婚姻關系)、由親戚而親友(朋友關系),以及一切沾親帶故甚至毫不相干者。結果是什么呢?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問:這也是孔子說的嗎?
答:是孔子的學生子夏說的,但可以代表孔子理想和主張。
問:這個主張確實不錯,問題是做得到嗎?
答:孔子認為做得到,因為他還有實行的方法。
傳播和推行“忠恕之道”,將有利于實現世界和平
問:孔子實行仁愛的方法是什么?
答:忠恕之道。
問:什么叫“忠恕之道”?
答:忠,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自己希望站得住,也讓別人站得住;自己希望行得通,也讓別人行得通”。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自己不愿意的,也不強加于人”。
問:好像也是兩面?
答:對!孝悌是一縱一橫,忠恕是一正一反。忠,是積極之仁;恕,是消極之仁。
問:恕不如忠?
答:不!消極決不意味著不好。相反,消極的仁(恕)比積極的仁(忠)更重要。孔子自己,更看重的也是“恕”。
問:是這樣嗎?
答:是的。子貢曾經問孔子,有沒有一句話,可以終身受用、一貫到底(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孔子說,也就是恕(其恕乎),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
問:孔子為什么會這樣說?
答:因為他主張“忠”、主張“仁”,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每個人的幸福,包括自己以外的別人。正是為了也讓別人幸福,這才主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對不對?
問:對呀,有問題嗎?
答:有兩個問題。第一,作為普通人,未必都有能力讓別人立,讓別人達。如果“心有余而力不足”,又該怎樣實行仁愛呢?第二,作為普通人,也許大都希望立,希望達。但是,萬一別人無此愿望,我們卻非得要他立,要他達,豈非“己之所欲,強加于人”?
問:恕,就沒有這兩個問題嗎?
答:沒有。第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誰都做得到;第二,彼所不欲勿施于我,誰都同意。恕,是不是更靠得住?而且在我看來,不但更可靠,也更偉大。
問:此話怎講?
答:因為“恕道”中隱含著一個前提,那就是對他人的尊重。我是人,你也是人,大家都是人。所以,我作為人不愿意的,也決不強加于其他同樣是人的對象。這就是人道主義,是一種原始的、樸素的人道主義。而且,正因為它原始、樸素,反倒越來越成為全人類的共識。比方說,聯合國大廈里,鐫刻的就是這句話。1993年世界宗教領袖大會提出的“黃金規則”,也有這句話。
問:什么是“黃金規則”?
答:就是人與人、國與國、民族與民族、宗教與宗教的“相處之道”。它包括兩條,第一是“把人當人”,第二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兩條加起來,其實就是“仁”。
問:為什么就是“仁”呢?
答:因為“仁”這個字的本義,就是“人其人”,也就是“把人當人”。正因為“把人當人”,這才不能把自己不愿意的強加于人。由此可見,孔子,應該說是屬于全世界、全人類的;而廣泛地傳播和推行“忠恕之道”,則必將有利于實現世界和平。
問:同意。不過,孔子的“忠恕之道”,難道就一點問題沒有?
答:有。至少有些事情,孔夫子似乎并沒有說得很清楚。比方說,按照“恕道”,自己不愿意的,也應該“勿施于人”。那么,自己很愿意的呢?可不可以“施之于人”?
問:這個好像可以吧?如果不可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就講不通。
答:沒錯。但如果只要是“己之所欲”,就可以隨隨便便任意地“施之于人”,那么,“恕道”中隱含的對他人的尊重,就會蕩然無存,也與“仁愛”的初衷背道而馳。
問:為什么?
答:因為仁愛的初衷,是讓別人幸福;而別人實際上得到的,卻是“強制”和“被迫”。請問,他會感到幸福嗎?
問:可是,我們是一番好意。給他的,也是好東西呀!
答:好不好,是你的判斷,不是他的感受。你喜歡的,別人不一定喜歡。你想要的,別人不一定想要。比方說,大閘蟹,是許多人愛得要命的,我就不喜歡。如果你把你這個“己之所欲”,硬要施之于我,我不難受嗎?
問:那應該怎么辦?
答:我想吃大閘蟹,你就給。我不想,你別硬來。同樣,如果別人明確希望你幫他立,幫他達,你又有此條件,那就可以也應該幫他立,幫他達。這就是“忠”。如果別人沒這個意思,那么對不起,己之甚欲,也勿施于人。這才是完全、徹底也更重要的“恕”。
問:歷史上有這種說法嗎?
答:沒有,但莊子有這個意思,我們以后再說。
有“惻隱之心”做底線,就能建立完整的道德體系
問:孔子的“忠恕之道”,還有問題嗎?
答:有。表面上看,實行“忠恕之道”并不難,至少“恕道”不難。其實不然。比方說,我們每個人都是不愿意被殺的,其他生命也一樣。因此,按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則,我們就不能殺人,甚至不能殺動物,對不對?
問:對呀!
答:那么請問,敵人殺不殺,罪犯殺不殺,食用動物殺不殺?
問:能夠不殺,就不殺吧?殺則不仁啊!
答:不能不殺呢?比方說,一個殺人狂,瘋狂連續作案。你不當場將其擊斃,他會殺更多的人,豈非更加不仁?
問:那你說怎么辦?
答:可殺可不殺,堅決不殺。不得不殺,也不可“虐殺”。對敵人,對罪犯,對食用動物,都如此。比方說,我國現在還沒有廢除死刑,多數人也還很難做到完全素食。但在執行死刑的時候,可以采取比較人道的方式。“游街示眾”之類的事,就不要搞。屠宰食用動物,也應該盡量減少它們的痛苦。“活吃猴腦”之類的菜,就不要弄。這樣,我們才能保住自己的“仁愛之心”,使自己成為一個“仁者”。
問:這也是儒家的主張?
答:應該說儒家有這個思想之源,這就是孟子的“惻隱之心”。
問:什么是“惻隱之心”?
答:簡單地說,就是“不忍之心”。孟子曾經對齊宣王說,有一天,大王把一頭原本要宰殺的牛放了,換成一只羊,有這事嗎?齊宣王說,有。孟子問,大王為什么要這樣做呢?齊宣王說,我實在不忍心看它哆哆嗦嗦的樣子,毫無罪過卻要去死!孟子說,要講“無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么區別?齊宣王說,寡人也講不清是怎么回事,看來只好讓老百姓說寡人小氣了。孟子說,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大王只看見了牛,沒看見羊。看見羊,大王也會不忍心的。這種“不忍之心”,就是“仁”啊(是乃仁術也)!有這份愛心,就能夠實行王道、一統天下呀(是心足以王矣)!
問:這個故事說明什么呢?
答:說明三點。第一,仁,首先是“不忍之心”,即不忍心看見別人無緣無故地受到傷害。這種“不忍之心”不但會加之于人,還會加之于動物,比如牛、羊。
問:第二呢?
答:第二,這個“不忍之心”或“惻隱之心”,乃是道德的基礎和底線。
問:為什么這樣說?
答:因為人們為了生存,總難免會做一些“不忍之事”,比如屠宰食用動物什么的。毛澤東也說,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既然大多數人都不可能只做好事,不做壞事,那我們憑什么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孟子認為,就看他有沒有“不忍之心”。只要有這份“心”,那他就有希望成為“仁者”。所以,孟子并沒有要齊宣王把那只羊也放了,反倒一再肯定“是心足矣”。可見這是底線,也是希望所在。
問:第三呢?
答:第三,有“不忍之心”或“惻隱之心”做底線,我們就能建立起完整的道德體系,甚至建立一個道德的社會。
問:有這么重要的意義嗎?
答:有啊!請問,齊宣王為什么要放了那頭牛?
問:因為他不忍心看那牛哆哆嗦嗦地,毫無罪過卻要去死!
答:一頭牛哆哆嗦嗦“無罪而就死地”,與齊宣王又有什么關系呢?
問:好像也沒什么關系。
答: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有關系,卻頓起“不忍之心”,這就只有一種解釋,即齊宣王想到了自己。在那一瞬間,他想到如果自己也像這頭牛那樣,無緣無故地被人冤殺,卻又百口莫辯、孤立無援,會怎么樣?肯定是死不瞑目。所以,他下令放了那牛。
問:齊宣王真有這樣的心理活動嗎?
答:應該有,不過很可能并不自覺,也沒想那么多,只是在一瞬間近乎本能地覺得于心不忍。但這就正是“惻隱之心”了。因為所謂“惻隱之心”,其實就是同情心和憐憫心。
問:明白了。有此同情和憐憫,才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答:正是。因為所謂“恕道”,其實就是把他人看作自己,把對象看作自我,自己不愿意悲痛憂傷,也不忍心讓別人悲痛憂傷。因此,一個人,只要有了“不忍之心”,就證明他有一種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的心理能力。
問:那又怎么樣?
答:有這個能力,就能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由對某件事、某個人的“不忍”,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不忍”,進而推廣為普天之下的“仁愛”。
問:真能做到嗎?
答:能。因為在孟子看來,惻隱之心是每個人都有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比方說,一個嬰兒眼看就要掉到井里去了,任何人都會上前去救(請參看《愛,有沒有商量》)。所以,只要把這種人人都有的“不忍之心”,推廣到所有的事情上去,就能實現“仁愛”(人皆有所不忍,達之于其所忍,仁也)。這可是一種“無盡的力量”。
問:哈,相信無盡的力量?
答:對,那是真愛永在。
◎易中天,廈門大學教授。
(題簽:吳瑾)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