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對一個虛構性的傳奇故事進行再一次的虛構,并從這個宏偉的故事框架中,時時窺見到歷史依稀的身影,是一種非常奇妙的經驗。正因為有一個古老的故事在先,整個寫作過程成為一段莊重的學習歷程。”
——阿來
說書人晉美
幫我做故事減法
問:川藏線上一直帶著這本《格薩爾王》,沒看完,實在是旅途太苦。回來兩天讀完,又回想了一下它和蘇童的《碧奴》、李銳的《人間》的不同。蘇童曾說,孟姜女是一個家喻戶曉而又實際人人知之甚少的故事。他的重心是設置人物行為的合理性,想象她到底怎樣哭。李銳的《人間》結構上有現實與傳說的穿插,更多是在探尋人心。讀你的《格薩爾王》,我感覺你面臨的問題不是少而是多。那么多流傳的版本,那么多考證研究資料,并且如你所說,這史詩還在不斷生長。所以你要做的是減法的工作。書中設置了晉美這個說書人,不斷在強調他講的是一個神授的版本,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在盡可能接近那最原始的版本,或者說那個更像神話的版本?恢復一種神話敘述的努力,是否是你做減法取舍的標準?
阿:用晉美這個說書人帶出這個故事,是有這個考慮。重述神話,畢竟還不能離開神話吧?如果為完成一個現代版本的故事,去掉太多神話特征,我覺得很可惜,因為它不只是會讓小說好看,它還保留了一個民族一些原始思維,這在美學上非常重要。我個人認為,這種思維是有文化價值的。確實,格薩爾王故事版本眾多,我的寫作,自然會有對這眾多版本的選擇、修正、組織與剪裁。而一旦打破故事原來的秩序,就必須把它吃透,不然無法還原。
格薩爾王史詩體量太龐大,不同版本之間異文很多。有一種剪裁法是如法國人寫的《嶺·格薩爾——超人的一生》那樣,變成縮寫,就是去了肉只留骨頭的那種。但我不希望我的小說只剩下恐龍的骨架,所以有說書人晉美這個人物設置。
一方面格薩爾王史詩的傳承確實離不開神授藝人,另一個原因,每個神授藝人,所會的東西又不同,沒有一個藝人能掌握故事全部,整個故事是由不同藝人的演繹拼接出來的。有的掌握得多,有的少。但這恰好給了我啟發——既然每個藝人不必知道那么多,那我選定晉美這個藝人進出這個故事,本身就有了取舍與省略。格薩爾王的故事就像《西游記》,三打白骨精之后還會不斷碰到這事那事,總之要湊夠九九八十一難。所以我寫格薩爾王戰爭,正好借說唱藝人,實寫一部分,同時虛寫一些。
一部小說有確切的地理依托
我會覺得更牢靠
問:你在路上說,很想在這個小說中體現中國小說中所沒有的時空感。這話該怎么理解?難道是交代了格薩爾王在康藏不同地方的征戰,就是有時空感嗎?
阿:說時空感也可能不準確。應該說是故事中人物活動空間的地理性描述。主要體現于晉美這個說書人的游歷。戰爭嘛,史詩中的戰爭到底發生在哪兒,研究者仍在討論,但是晉美的行蹤如果有人感興趣,他可以在地圖上得到確證。我自己的感覺是中國小說,常常把背景虛擬化。在這一點我更喜歡西方小說,故事是虛構的,但是地理位置又非常確切。一部小說有很實在的地理位置做依托,會顯得更牢靠。
問:這的確激起我無限好奇。尤其是跟您走了這一趟之后再看小說,我會不斷在想,格薩爾王流放的黃河灘是什么地方?伽國像是漢地,但是木雅、姜國,還有門嶺,是什么地方呢?
阿:黃河灘就在我們到達的更西北的方向。木雅就是我們經過的八美往東往南一帶,姜國是麗江一帶,以前的南詔,門嶺是喜馬拉雅山一帶吧。
問:要是書中就用現在這些地名,讀者豈不更一目了然?
阿:寫的時候考慮過。但讓晉美說出來,又覺得不合身份。說書人腦子中并沒有這樣現代的地名概念,他只是按自己說唱的那些去游歷。要用現代地名交代,就得我自己在書中出現了。
格薩爾王、說書人互夢
我希望在游戲之外增加意義
問:不過還是能感到小說中自由的時空轉換,最迷人的當屬格薩爾王與說書人晉美互夢。
阿:我想用互夢的方式,表達我個人的想法。晉美夢中的格薩爾王,經常會表現出對自己使命的懷疑,這在其他局部敘述中也出現過,但我還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強調一下,點一下題。我喜歡在小說中有些游戲的筆墨,同時也希望它在游戲之外還能產生一種意義。
問:這個我能理解,他們兩人互夢,也是這個題材應有之義。但是阿古頓巴的出現,我則覺得很像音樂中的諧謔曲。一個純粹的游戲。這個人物可以拿掉,但放進來也覺得好玩。
阿:阿古頓巴與格薩爾王相遇,這是我干的。阿古頓巴以前我寫過,他是西藏傳說中一位阿凡提式的人物,要說在藏人心中的影響,也未必和格薩爾王相差多少。都是藏族口傳的民間文學中最為重要的人物,現在讓這體量相當的兩個人物相見,算是我的安排,也借此增加一些幽默感吧。除此之外,《格薩爾王》中也沒有直接寫過商人的出現,茶葉的故事,我都寫到了,是想在神話故事中,盡可能找到一些歷史的對應。
非虛構的作品可能更有力
但這不取決于我個人
問:看這本書,我會重新想你的《塵埃落定》、《空山》。從某種意義上說,《格薩爾王》的寫作自由度更接近《塵埃落定》。人向歷史與傳說中回溯。即使遇到現實層面,也可以只是輕輕碰觸。很多人說你是一個會使巧勁的作家。但我們一路藏區行,仍然覺得,現實可不像小說中那么輕盈。從你的言談中也能感受一二,而這些并沒在你的小說中體現。是不是迄今為止,你心中還有些潛在的能量并沒有釋放出來。途中你說,這么多年,你的內心其實一直充滿掙扎。
阿:在《格薩爾王》這部小說中把現實處理得輕一些,是符合這個題材的。但回到現實中去,回到我們經歷的這個時代,常常的感覺是好像用不著寫小說了。寫小說干嗎?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能力、足夠的勇氣,這個社會又有足夠的表達空間的話,我們完全可以用非虛構的方式呈現一些更有力的東西。但是這不取決于我個人。因為我們就處在這個時代,所有知識分子都面臨一個表達空間的問題,若說我比他們特殊,那就是作為一個少數民族知識分子,我還要面臨一個自身民族因為弱小,對于自身文化承受力差的問題。這個民族重要的還是重建信心,而不是反思,大多數人還沒有這個要求,你能怎么辦呢?
問:這說法似乎有些繞。我試著說說我的理解。就是當你所處的民族還沒有達到同你一樣理性的層面時,你想對它有所批評會有些不忍。因為一旦批判它,又像是站在強勢文化這一頭?
阿:至少會被認為是這樣。一旦是這樣,就麻煩。既是我個人的麻煩,更重要是麻煩了,還沒有產生效應。這么多年,我的寫作就陷在這樣的境地里。
問:這可能是你愿意往歷史回溯的原因。車上你談到對民國時期金沙江地帶一個歷史題材很感興趣,還提到趙爾豐這個宣統年間的漢官。我感到你還有言外之意。
阿:這段歷史確實有意思。那時的金沙江,把傳統藏區分成兩半,一半由中央政府直接控制,一半是西藏政府控制。清末民初,或者說貫穿整個民國時期,這里的中央政府、西藏地方政府、四川地方政府,當地地方勢力和宗教勢力,互相糾纏,進行了長達幾十年的拉鋸戰,其局面復雜性遠遠超過所謂宗教與世俗勢力的對立,或者漢藏對立。無論是從故事曲折傳奇來看,還是場面恢宏來看,都是一段值得書寫的歷史。我甚至覺得把它寫成小說可惜了。非虛構類作品才有力量。
問:趙爾豐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阿:他是一個有野心的漢官,改土歸流,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可惜生不逢時。若生在康熙年間還有作為,生在宣統年間,就無法施政了。總之由他,開啟了一個動亂不堪的時代。后來還遇到抗戰以及內戰。故事好多好多,都在這好幾萬平方公里的地域中展開……
這個宗教已經面臨挑戰
只可惜還沒做好反省的準備
問:最后一個問題。你是一位藏族作家,寫《格薩爾王》這個題材,也浸染著宗教色彩。但這一路上表達對宗教看法,你的坦率還是讓我稍稍有些驚異。你說自己只是抽象地信,并且同意蔡元培先生說的:以美育代替宗教。但是眾所周知,對宗教的重起敬畏,正是近些年知識分子才有的。恰恰不可能是美育代替宗教。你在這方面的態度我個人也不太同意,能否說服我?
阿:這么說吧,也許西藏的宗教太特殊了。從公元七八世紀起,這塊土地上的老百姓就把自己交給了它,但結果如何呢?我們知道,盛唐時期,唯一與唐王朝抗衡的勢力就是吐蕃,但后來就是每況愈下。
我個人并不是不了解宗教,寺廟里的畫我都看得明白,每個塑像代表什么我也明白。但是你真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你會感到要是國家不做什么建設的話,這里幾乎沒任何進展。說到底,宗教和政治糾結得太久了。誰不愿意自己的精神有個安放之所呢?但是把精神寄托交給我們去到的那些地方遇到的一些人,對我來講,相當困難。這一點我在《格薩爾王》中也有所表達,一個宗教如果掌握太多的權利與財富,你讓我相信你的純粹,是沒辦法的事。這是歷史與現實給我的選擇。
問:這里又顯出漢藏的差異。相當長時間,漢地的宗教是被忽視的,現在大家才開始正視宗教信仰。但是這幾天經過寺廟,你好像更愿意選擇去野外拍花,所以我覺得有些奇怪。
阿:以前十幾年前為研究宗教,我去過上百座寺廟,后來不太去了。就是我說的這些原因。那天在八美堵車那幾個小時里,我倒是偷空去看了一個廟,惠遠寺,并不是因為那是個廟,而是那是一段歷史的見證。
問:看來我們對西藏的宗教,也難免想象大于了解。
阿:因為現代教育的落后與低效,整個民族的絕大多數還沒有達到能自主思想那樣一個水平。我們放眼看宗教史,它也是不斷改革的歷史。換句話說,也是不斷從政治淡出的歷史。淡出了,反而能成為人們純粹的信仰。
孫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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