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佛山木版年畫從業者數千人,可謂“家家點染,戶戶丹青”
□年畫蘊含的文化信息量很大,這方面沒有一種中國藝術可以和其相比
□佛山現存唯一的木版年畫手工作坊——馮氏世家將把經營權轉讓出去
“門神門神騎紅馬,貼在門上守住家;門神門神扛大刀,大鬼小鬼進不來……”在歌劇《白毛女》中,喜兒用歌聲唱出了“歡歡喜喜過個年”的美好愿望。在國人并不遙遠的記憶里,門神年畫曾是辭舊迎新的象征。但是如今在城市和經濟發達的農村,要想尋覓年畫的蹤影,卻需大費一番周折。
穿過充斥著水果攤和士多店的普君市場,再經過一個平價藥店,走進一條古稱“細巷”的更小的老街,仔細看,你會發現一間毫不起眼的店鋪。在“佛山民間藝術研究社木版年畫作坊”的黑色牌匾下,這個有著200多年歷史的老屋,面積有三四十平方米,墻上掛的年畫全是色彩艷麗的“秦叔寶”、“尉遲恭”、“福祿壽全”、“金錢童子”。
普君南路86號,這是佛山木版年畫唯一傳承人馮炳棠的家,也是佛山現存唯一的木版年畫手工作坊——馮氏世家。天氣炎熱,戴著眼鏡的72歲老人馮炳棠擦了一下汗,繼續俯身作畫,旁邊擺滿水杯,和紅、黃、橙、綠、金銀幾個顏料碗。很多顏料從碗的外側流下來,把木質的破舊工作臺染得斑斕起來。手機響了一聲,兒子馮錦強迅速抓起、應答,臉上慢慢展開笑容。“一個大訂單”,他簡短地向父親報告了這個好消息,又馬上打電話召集工人來幫忙。
這樣的場景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現在,由于這個片區拆遷,生意比之前少了七成。馮錦強自己開了一家進出口公司,做別的生意。“總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吧!”很快,他們將把馮氏世家木版年畫的經營權轉給廣州的一家大學生開的公司。香港一家公司也想跟他們合作,問他們有沒有興趣到香港發展。馮錦強認為,如果能發展到境外,這種機會也不會放棄。他的QQ簽名檔也變成了:9月20日以后,有關木版年畫業務就不要找我了!
現在,不管佛山木版年畫是遇到新的危機還是新的轉機,都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
佛山木版年畫始于明代永樂年間,與天津的楊柳青、山東濰坊的楊家埠、蘇州的桃花塢年畫并稱“中國四大木版年畫”。佛山木版年畫在清末民初盛極一時,除了銷往周邊地區,還在東南亞、日本、歐美的華人社區落戶,最高年產量達到800萬套,店鋪作坊多達200多家,從業者數千人,可謂“家家點染,戶戶丹青”。
那時年畫的興盛,和人們對年文化的崇尚有關。這種崇尚是一種復雜的敬畏之情。所謂復雜,就是自己都解釋不清楚,索性就照著做,于是這樣一代代沿襲下來。在民間傳說中,“年”是一種兇猛的怪獸,每隔365天竄到人群聚居的地方嘗一次鮮,人們把這可怕的一夜視為關口來煞,稱作“年關”。據說,大門貼上兩位門神,一切妖魔鬼怪都會望而生畏。
發展至后來,年畫不再由兇神惡煞的門神獨擅,花卉人物、魚蟲鳥獸盡皆入畫,與其說是為了避邪,不如說是審美的需要,門楣裝點一新,自然讓人感到紅紅火火,喜氣洋洋。
長期致力于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保護工作的著名學者馮驥才曾說過:“中國年文化有一個特點,就是把生活盡量地理想化,使理想更多地生活化,它反映到了年畫里面。年畫的文化信息量很大,有大量的吉祥圖案;有各種各樣的民間故事、傳說;有大量的文化符號,這方面沒有一種中國藝術可以和年畫相比!”
《紅樓夢》中對于過年的描寫已成經典。在第53回中,曹雪芹細述了賈府過年的隆重:從臘月二十九開始,賈府前前后后,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寧國府從大門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
為了慶祝一個節日,這樣的大張旗鼓,這樣的繁瑣講究,在現代人看來不可思議。今天的人們依然有著強烈的過年情節,但是過年的方式已經簡化為和家人一起吃頓年夜飯。所以,大家一邊往飯館里打電話訂年夜飯,一邊感嘆“年味”越來越淡。而年畫,早已成為記憶。
記得我們小時候,去農村的外婆家,總能看到木板門上面貼著各式各樣的年畫。很多是面目猙獰的鐘馗、張飛,也有財神、觀音、壽星……很多神都叫不出名字,畫得也不夠精美。而且奇怪的是,過了半年,那畫還貼在門上,周圍已經殘破,顏色也從紅底褪成了白色,跟左右的對聯一樣落魄。這樣的神像還有庇佑我們的神威嗎?但是外婆從來不撕掉,它們存在的意義似乎是為了映襯來年春節的新年畫和新對聯。
后來才知道,人們創造不同的神,是因為這些神代表了人們不同的愿望。大家單純地認為,把這些神的形象做成年畫貼起來,做成神像供起來,就能滿足自己的愿望。至少,在自己祈禱時會有個對象。這也是人們感情歷程的一種獨特表達和記載方式。所以過年的時候,大家貼的是年畫,其實是在表達自己赤裸裸的欲求,然而這種表達是如此坦蕩而詩意,比如對于健康、對于生子、對于功名、對于錢財……而不像現在的人,只是抽象而籠統的一個“福”字。就像在飯館吃的那頓單調的年夜飯。
現在,對年畫的沖擊除了現代人生活節奏太快、一切從簡之外,還有客觀的因素。那就是年畫如何和現代家居風格協調起來,如果它本身不能成為時尚,至少得與時尚協調。
研究者曾在一個村開展過佛山木版年畫的調查,發現有錢的村民家里多是西式風格,天花吊燈、沙發地磚、防盜鐵門,在這種環境中加入一個大神的形象,實在有點突兀。另外,一些年輕人對傳統木版年畫的形象不太滿意,認為沒有時代感:“不要千人一面,好像都是從唐朝過來的或者天上下來的!”
對于這些意見,馮錦強從來都是付諸一笑,在他看來,和現代風格協調不協調只是個人的觀點問題。這些年來,馮氏世家在年畫的制作手法和包裝上都多有創新,并且有了自己的設計團隊,可以幫企業設計品牌圖案制作年畫。據介紹,很多年畫都銷往咖啡館、茶莊,而且佛山賓館的房間也掛著他們的精品年畫。
他的觀點很容易獲得共鳴和印證。據說多年前,霍英東先生得到4套傳統手工制作的佛山木版年畫時,如獲至寶。法國、德國等駐廣州領事館的領事特地到佛山來買木版年畫。馮炳棠說,有些愛好者甚至會通過114查到其家里電話,前來購買年畫。收藏者會花幾千甚至幾萬的高價來買馮炳棠親手制作的年畫,它們的價值在于工藝——每一個工序都由馮炳棠親自完成。在馮家看到的幾本研究佛山本版年畫的著作中,其中一本是一個日本學者寫的,裝訂精美。但他們也知道,這些鼓勵和榮譽不足以支撐木版年畫的未來。
佛山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副主任關宏告訴我們,佛山木版年畫是他們非常重視的一個項目,“可以說是最傾斜、最大支持力度,因為他們兩父子很不容易,我一有機會就把它推介出去。”她認為不用太悲觀,和廣州或者香港的多方合作是好事,因為這些地方可能會有更大的市場。
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辛格說過一句話:“天地把存在過的一切都消滅殆盡,化為塵埃。唯有那些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透過稀疏的網喚回昔日的幻影。”這句話是說他自己,也是說這么一批人——他們不是浴火奮戰的人,不是挖掘寶藏的人,不是醉生夢死的人,也不是振臂一呼的人。他們,只是為大家保存記憶的人。
◆解碼佛山木版年畫
【溯源】
早在漢代,中國就有貼年畫的習俗,人們把傳說中的門神貼在門上,以示驅邪避災,這是年畫的前身。佛山年畫始于宋、元年間,有近700年的歷史,起先是在門板上手繪刻畫,后來另置木板繪刻,大量復印,制成木版年畫行銷于市,供人張貼。
【特色】
佛山木版年畫吸收了佛山剪紙、銅鑿金花、金漆木雕等傳統工藝的精髓,以紅、綠、黃、黑四色木版套印。用工筆繪彩、勾金粉等技法表現,使畫面更顯富麗堂皇、熠熠生輝。其形象精細、飽滿,線條粗獷、有力,紅彤彤的色彩艷麗、寓意吉祥,因而,佛山木版年畫又有“萬年紅”的美譽。
【題材】
有門畫、神像畫和歲時風俗畫三種類型,主題過去多是“神荼郁壘”、“秦叔寶”、“尉遲恭”、“福祿壽全”、“金錢童子”、“和合二仙”、“天姬送子”、“關公”、“包公”及其他神像、歷史人物、戲曲故事等,內容廣泛,產銷盛極一時。
◆他山之石
楊柳青年畫開辦大專班
說到木版年畫,不能不提天津楊柳青。不管是社會效益還是經濟效益,楊柳青年畫都成了中國木版年畫當之無愧的龍頭老大。其實楊柳青年畫也曾在抗戰時期遭到毀滅性破壞,再沒有一家畫店。解放后,在黨和政府的支持下,老藝人們成立了楊柳青年畫生產互助組,恢復了年畫生產。1959年春節,周恩來總理專程來楊柳青視察畫店。1963年,郭沫若為“天津楊柳青畫店”題寫店名。自此,楊柳青年畫重新興旺發達起來。
近年來,天津西青區啟動了楊柳青年畫復興工程。2000年開始,楊柳青年畫納入地方九年制義務教育教材,使之得到普及。隨后又建了年畫館,成立了年畫業協會,走出了年畫技藝秘不外宣的誤區,促進了年畫藝術的交流和融合。前幾年,天津還舉辦了學制兩年的楊柳青年畫大專班,旨在培養既有傳統民間技藝又有文化藝術底蘊、同時掌握現代知識的復合型人才,改變師傅授徒式的脆弱傳承方式,形成梯次人才結構。擴大知名度之后,楊柳青年畫走進了中國現代文學館,并赴韓國首爾等地展出。目前,鎮內已有50多家年畫作坊,年產量近3萬張,年銷售額達800多萬元。
◆口述歷史
木版年畫過去招災現在賠錢
口述者馮炳棠(國家級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我們家做木版年畫,是從我爺爺馮標開始的。不過我爺爺不善經營,又喜歡抽幾口大煙,生意越來越差。真正興旺,是靠我父親馮均。父親接手的時候才十七歲,之前他在南洋打工。當時我奶奶看家里生意不行了,趕緊把他召回來重振家業。他聰明勤快又講信譽,做年畫重品質,生意很紅火。年前我們一家人根本忙不過來,要請工人來幫忙。后來因為名氣打開了,人們看到馮均年畫上的“均”字就大可放心地買回去,可以說是“免檢產品”。當時馮氏年畫遠銷東南亞、日本以及港澳臺地區,馮均也被稱為“門神均”,生意一直紅火到新中國成立以后。
但“文革”一來,年畫就被當成了封建迷信的產物。我父親只好忍痛把200多幅雕版木模劈開,當燒飯的柴火,一幅木模意味著兩個月的辛勞,卻在頃刻間化為柴灰。我們家劈掉的模板燒了整整1年。不過我父親當時多留了個心眼,把最好的6套模板放在柴堆最底下,才得以保存。他把劈開的雕版重新拼好,傳給了我。我之前一直在開小五金店,生意也還不錯。但父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希望我把木版年畫傳下去,我只好答應。上世紀90年代初,我開了個小作坊,重新做木版年畫。1998年,我兒子馮錦強回來幫我,這個普君南路的作坊正式開張。不過這些年來,經營真的很困難,我們想了很多辦法,還是難以支撐。所以我說,木版年畫是過去招災,現在賠錢。
采寫:本報記者 陳祥蕉
攝影:本報記者 張由瓊
(本文參考了梁詩裕《佛山木版年畫》一書,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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