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克福書展期間本報記者采訪諾獎新得主,談寫作和成長
赫塔·穆勒:獎項保護了我
2009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赫塔·穆勒,在剛剛結(jié)束的法蘭克福書展上連續(xù)出場三次,在參加人來人往的“藍色沙發(fā)”文學(xué)訪談現(xiàn)場時,更是導(dǎo)致一千多平米的大廳堵滿了人。趁著穆勒出現(xiàn)在書展之際,本報記者也同時參與了對她的采訪。與此同時,諾獎官方則正在為穆勒拍一部半小時長的紀錄片,追尋作為小說家、詩人和散文家的穆勒,在高壓政治氣候下的生活和寫作軌跡。12月10日,諾獎頒獎禮上將會放映該片。
語言 不覺得自己的語言有詩意
記者:你獲得諾獎后,生活有什么變化?你會有一大筆獎金。
穆勒:拿獎只不過是頭兩周一陣熱鬧,過了這一陣,我的生活就會回復(fù)正常,并沒在實質(zhì)上改變了什么。至于獎金,我從不把金錢和我作為作家的事業(yè)連在一起。我還在羅馬尼亞住的時候,沒有工作,沒米下鍋,還欠下一身債。那時候如果有這一筆錢,倒會對我很有幫助。
記者:你用德語寫作習(xí)慣嗎,舒服嗎?
穆勒:對我來說,語言不可能成為我的家園。那句“語言即家園”,是德國移民們拿來自我安慰的,因為他們要在外國找到自己的身份。
記者:現(xiàn)在在羅馬尼亞很多人在討論,假如你是羅馬尼亞裔的德國人,或者是德裔羅馬尼亞人,你的語言能跟保羅·策蘭相提并論嗎?
穆勒:不能。保羅·策蘭屬于在布科維納(策蘭在羅馬尼亞的出生地)被謀殺的整個猶太人的群體,但我來自完全不同的群體。我父親曾是德國黨衛(wèi)軍的一分子,家里其他人則是德意志國防軍里的成員。我的語言雖然也屬于少數(shù)人的聲音,但跟保羅·策蘭的“少數(shù)”并不是一回事。
記者:羅馬尼亞的語言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
穆勒:我從15歲開始學(xué)羅馬尼亞語。那時我簡直是在“吃”這種語言,因為有時候它的味道很好。羅馬尼亞語更適合我,比我的母語德語更接近我本性。我腦子里同時存在兩種語言。
記者:在你的小說《呼吸蕩漾》里,你寫到了古拉格群島幸存者的故事。你母親最好的朋友,她的名字也叫赫塔,在某個勞教營里餓死了。
穆勒:我媽媽那時也在營里,但后來她不愿再提起。我的朋友奧斯卡·帕斯提奧也被抓進了勞教營里,這書是我們一起開始寫的,但他去世得太早了。我只能把書寫完。在他的日記里,他用破碎的語言,用勞教營里使用的詞匯記下那段時間。有段時間,我?guī)缀趺客矶紩䦃粢妱诮虪I。
記者:很多人認為你寫作的語言很有詩意。
穆勒:我不覺得自己的語言有詩意。我用的是帕斯提奧的字詞。對我來說,文體、文風(fēng)是思想的形式表達,因此只要我想要我的語言精確到點子上,就沒辦法改掉寫作的風(fēng)格。節(jié)奏感很關(guān)鍵,你要能大聲地把文字讀出來,而且好聽。這一切都在我寫作過程中同時進行。
記者:作為作家,你的目標是什么?
穆勒:我得獎以后,很多原東德居民祝賀我,我特別開心。但我寫作其實沒什么確切的任務(wù),假如你能清楚認知到自己在做什么,你的人生就有了個框架。這就是寫作于我的意義。
寫作 獎項多少是對我的保護
記者:你會覺得寫作拯救你了嗎?
穆勒:是吧,可能是吧。用自由的姿態(tài)寫作,是甚至能夠嚇怕最強硬的獨裁者的。自從我拿下在外國的第一個獎,獎項多少是對我的保護。假如他們把我殺了,很多人都會關(guān)注到。
記者:你的小說全都以羅馬尼亞為背景,德國不少媒體對這一點爭論不休。
穆勒:這對我來說很自然。我在羅馬尼亞出生,一直在那里住到了32歲。離開羅馬尼亞時,我的感受很復(fù)雜,我最初的幾本書是在那里寫成的。我的第一本書叫《天底》,寫的是從一個孩子的視角出發(fā),去看“德國版本”的巴納特(穆勒的出生地)。我的很多書都是寫?yīng)毑玫,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懂,別的我什么都沒見過。所以我一直沿著同一個題目寫作。我相信世界上有種文學(xué),某種自傳式的文學(xué),既與極端事件平行發(fā)生,也跟作者的生命平行地發(fā)生。
記者:因而地理概念對讀者不大重要了?
穆勒:我覺得不重要。我相信我的寫作題材不是由得我去選擇的,我的人生幫我制定了它。我根本沒有選擇的自由。我不能說“我想寫這個寫那個”,我注定了要把那些攪得我不得平靜的東西寫下來。
成長 從小感覺有些事情是不對的
記者:你對于童年的記憶是怎樣的?
穆勒:我唯一記得的家里的事,就是我外公是“地主”,我申請上大學(xué)的時候,得把這一點寫上。我外公外婆從來不休息也不出門,手頭一寬裕,就去買更多的地。他們?nèi)找箘谧,可是到?945年以后,什么都沒了。他們的地被集體農(nóng)莊奪去,我那時17歲的母親在勞教營里被關(guān)了五年。他們把那稱之為“重新改造工作”。我母親眼睜睜看著許多人餓死。
這些事貫穿著我的童年,我們的村子里,很多人家都差不多。小孩沒有什么政治概念,但總會有話語之外的記錄方式。我們的行為很復(fù)雜,語言也說不清楚。我很早就感受到了那種壓力,感覺到有些事情是不對的。
記者:巴納特有一個文學(xué)社團,你的寫作是從那里起步的嗎?
穆勒:不是,但我在里面有很多朋友。這個文學(xué)社團起草了一份宣言,說文學(xué)應(yīng)基于個人經(jīng)驗和觀點,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然后秘密警察就一腳插了進來:抄家,要我承認我是妓女,靠跟阿拉伯學(xué)生睡覺來掙錢,否則他們就會制造一場證人齊全的審判。
記者:很多跟你同代的羅馬尼亞作家在德國很出名。
穆勒:確實,F(xiàn)在德國普遍認可,德國文學(xué)的一部分來自羅馬尼亞和東邊。不多,也不少。我們的書不比一輩子住在德國的作家們差一點,或者好一點。我們就是我們,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采寫、攝影/本報特派法蘭克福記者 張璐詩
(感謝Uli Ludwikowski協(xié)助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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