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的東西不能忘,也不能停在原地
常說中國書法“龍飛鳳舞”。林懷民從書法美學中汲取靈感,2001 年編出了《行草三部曲》首篇《行草》。云門舞者用身體動作來臨摹書法家的揮灑書寫。11 月至12 月,林懷民攜《行草》進行內地首次巡演。11 月21-22 日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11 月27-29日在北京國家大劇院演出。演出期間,林懷民做客本報和上戲主辦的“外灘講壇”,并接受了本報專訪。
11 月18 日,杭州一位媒體朋友在MSN 上敲來一堆字,說,林懷民這三天在杭州,在小店里吃咸菜炒蘑菇,跑到靈隱寺里充電。
林懷民的杭州行是《行草》內地巡演的第三站,據說首場演出票僅剩32張。11 月19 日,林懷民告別杭州,來到上海,遭遇浦東下午的塞車。
林懷民害怕塞車。原定20日的講座,我們預備叫車把他從浦東的東方藝術中心,接到到浦西的蓮花路上戲分校區。他不肯坐車,堅持坐地鐵,從二號線的科技館站,倒一號線,到蓮花路站。跟隨他多年的佩貞說:“你別覺得怠慢了他,他其實怕塞車耽誤觀眾的時間!
林懷民在臺灣出行沒有私家車,捷運、小巴、出租是他的主要交通工作。前幾月,他剛出門,一輛出租車從他面前開過,又“呦”倒了回頭。司機說,我今天遇見你,一定要載你。臺灣的很多出租車司機都認識林懷民。林懷民說,“出租車司機的話,對我來說,是非常有分量的。他們不需要奉承我!偨y’的話還不如他們。”
在云門創建初期,林懷民曾經歷低谷,關閉云門。激勵林懷民重整旗鼓,重建云門的,不是別人,卻是出租車司機!八麄円苍S沒有看過云門的表演,也許看過,可是他們把云門當個事,他們說,你們知識分子說了很多,該你干嘛的時候,你不干嘛,那不成!痹谝粋多月的時間里,有十幾個司機對林懷民“演講”!八晕揖托呃⒌貖A起尾巴,重建了云門。”
林懷民是位演說家。不斷聽到朋友這么形容他。果然,我比預約時間提前一小時撥通他的電話,他的聲音灌滿了精氣神,“你的采訪提綱做得很好”,“你稍后一下,我抓個椅子過來”。過了幾秒,林懷民回來,進入“說話”狀態。
B=《外灘畫報》
L= 林懷民
云門的舞是跟自己的身體說話
B:你曾說《行草》太規矩,對“偉大草書”過度敬重,有點像在練九宮格。這次內地巡演,會就此做些變化嗎?
L:我說《行草》像練習九宮格,是說用一種很端莊的心情來做它。它的格律性高一點,形式上嚴謹,是這個意思。
B:你這次會在《行草》中加入更多的放肆、個性嗎?
L:它的個性已經過度強烈了。《狂草》比較個性、放肆。有觀眾覺得《行草》太凝重。最近,《狂草》在臺灣演完后,有一位先生說,下次再演《狂草》的時候要準備氧氣筒,透不過氣。可是一個年輕人說,他一輩子看跳舞,沒有像今天這么快樂,沒有一個舞能夠讓他看得這么暢快,他的身體快樂得不得了。每個觀眾都得到不同的東西。
對《行草》來講,有人說太多了,有人說好豐富,因為這里面又有字又有舞又有音樂。
有趣的是,在國外演出的時候,觀眾完全沒有負擔,因為他們不懂漢字,更看不懂書法,他們就覺得好美。中國人總在想這是什么字?這是誰的字?看跳舞不是去考試,是為了感官上的經驗。求知欲強烈,就會給觀舞造成負擔。如果覺得凝重,他大概是過度認真了。
B:和你這么多年的舞蹈語言從加法到減法一樣,也許觀眾的觀劇體驗也需要培育過程。
L:我想可能。拿《行草》來講,不是在表現或者表達書法。而是我們用對書法的情感來促發了這些作品。再說清楚一點,書法是《行草》三部曲的一個想象力的跳板。
2000 年第一次演出的時候,觀眾寫信來質問,說后面是王澍的字,但前面跳舞的動作像顏體。那他就很辛苦了。大家一定要知道,我們是在跳舞。要看字的話,到上海博物館去看吧,那里收藏了很多很好的字。
觀眾也在進步,今天是一個視覺的時代,不再是文革時代—說錯一句話,吃不了兜著走。
B:內地觀眾對你的作品的接受程度有什么變化?
L:我只求求大家不要開手機講話,那我就很感激了。影響舞臺上的舞者還在其次,對旁邊的人是很不公平的。
B:云門的作品在視覺上很美,也有一些獨特的舞臺語言,但是之所以全世界的反映一致,是否是云門的表達方式比較本質?
L:我倒不一定有這么哲學性的內容吧。舞者們很好,他們做的事情很吸引人。云門很特別,除了自己的動作語言不一樣,我們著重于傳統肢體的訓練,比如說拳術、氣功、太極,我們學靜坐、學毛筆字。一般的舞蹈都是外揚的、外塑的,讓你感覺到很刺激,唯獨云門舞者有一種特色,在臺上把人引過來,他在為觀眾表演。因為整個訓練和表演的方法是,你跟你自己說話,你跟你自己的身體說話,因為我們的整個傳統是非常內在的,特別像太極,完全是氣功,講究怎么吐納,再比如拳術,講究你的身體內部如何纏撕,這是我們不同的表演方式。
B:這也需要觀眾跟舞臺上的舞者共鳴,才能夠欣賞這部作品的妙處吧。
L:那些跟觀眾沒有關系。比如我們在臺灣,一年里做好幾場戶外免費公演,也到農村去,觀眾里有小孩,但從來不吵,幾萬人,安靜得不得了。所以是完全看臺上的演出如何凝聚人心。
編舞就是要喂飽舞者
B:你的作品一直在做減法,你會減掉哪些東西,原則是什么?
L:編舞很有趣,好像有無限的可能,所以就東想西想吧。可是到了最后,我總想找到一個限制,用最簡的因素,在這個框框里面把它發揮到最大。編舞最難的是找到這個限制。我年輕的時候,因為沒有做過,沒有做過就總想做,越做越大,比如《紅樓夢》,對我們來講就感覺過于龐大,或者《九歌》,有很大的布景。這幾年,舞臺上的東西都非常精簡,連舞臺上的聲音也非常精簡,最后一切精簡完了之后,舞臺上浮現的就是舞者。你就看到演員了,看到他的呼吸。如果被一大堆的服裝、故事包裹起來,舞者只是其中的一個因素,那么舞者就要去演一個角色,為角色服務。
這些年,我作為一個編舞的人,最大的挑戰和光榮就是幫助舞者。舞者是對動作非常饑渴的動物。我就是想辦法喂飽他們!缎胁荨防镞算是比較“多”了,因為里面有很多的字,后來的《狂草》就越來越少。我有一個舞叫做《白》,什么都沒有,就是白,舞臺上就是白的,天空是白的。
B:你當年和剛剛出道的葉錦添合作舞臺劇,你把他的方案拋在一邊,把舞者全都扒光,讓他們穿著非常少的衣服在臺上起舞。這就可以看出你的減法思路。
L:是。因為我的確很喜歡把他們剝光,那樣太好看了。他們的身材很好看。當你把他的衣服減到最少的時候,連他的呼吸,局部的身體,特別是腹部的動作,都可以傳達出不同的訊息。寬袖大袍看到的是一個形象,不是身體。葉錦添老是喜歡講這個故事,我真想殺了他。因為當初是他要給我們做服裝,但是他去大陸拍片,老不回來。我只好自己動手,就用最簡單的辦法。結果他回來就只做了兩件衣服。
B:你從加法到減法、從激烈到平靜的過程,我覺得也是你個人的修行過程,隨著年齡的慢慢增長,這些改變是怎樣完成的?
L:我想跟年齡是有關系的。我希望的人生是每個階段都不太一樣,當然也不是故意地追求不一樣。年輕的時候,真的是要外揚,那時動作多得不得了,熱烈得不得了,覺得只有這樣才過癮!盀橘x新詞強說愁”,就是沒事找事來發揮、夸張。為什么要夸張?因為實在沒有多少事情可以說。年紀大了以后,經歷多了,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講完的,最好的狀況就是簡單。當什么都沒說的時候,大家可以意會、揣摩、詮釋的空間就大了。因此這是舞蹈很重要的一個天性,文字說得清楚的事情也就不需要舞了。
我不愿意說舞蹈抽象,它不是標題式的,因為身體不抽象,身體很具象。所以我覺得這跟生命是有關系,和佛家的某些感覺也有關系。我信佛,雖然不太規矩,不是天天在做功課。所以我現在過得比較好,年輕的時候要做的事情太多,每一樣事情都強求。去了印度回來以后,我就覺得活著就做自己應該做的事,能做多少就盡量去做,成敗、結果不重要。結果心寬了、體胖了,就自由多了,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年紀大了以后才慢慢地有了一些好的作品。
B:你現在還是每年都會去印度嗎?
L:我下個月去第十次。
B:你還會到菩提樹下坐一會兒嗎?
L:我就是專門去那里。我們現在在臺北演三部曲,演三個禮拜,20 號演完,21 號乘飛機,我們第一次去泰國曼谷演,演完以后去澳洲演,然后到倫敦演。從倫敦回來的路上,我就到印度去了。我現在沒有辦法每年去印度,上次去,幾乎是三四年前了。我很開心,我已經開始有點興奮起來,一想到要去,我就開始過得好一點,很開心。
B:書法和舞蹈是不同的表達方式。其實你在年輕的時候,是知名作家。舞蹈和寫作,對你來說,有什么不同的意義?
L:很不一樣。因為寫書,隔了很多年,還能收到版稅。而舞蹈,一天到晚在找錢,因為要養人。寫作是個人行為,舞蹈都是跟別人的合作。而且舞蹈有一個很要命的事情—書寫完了放在書架上,隔了幾十年還在這兒—可是舞蹈老是要演,老是要面對舊作品。另外,書印好了以后,后悔都來不及了,改不了,但舞蹈還是天天可以改,當然也很煩。唯一相同的就是創作的心思、幻想、創作中遇到的困難以及企圖解決困難的快樂、痛苦和狂歡。
云門的舞者不跳舞簡直就不知道要干嘛
B:我聽說有一次在《行草》演出之前,你把整個結構都調亂了。
L:我經常做這個事。
B:那舞者不是很崩潰嗎?
L:不會,他們很厲害。他們自己整理一下,念念有詞,自己負責。他們不是學生了。
B:這也是成為云門舞者的必要因素嗎?
L:也不知道。慢慢就形成了這樣的文化—大的帶小的,等你成熟了以后,就自管自了。跟他們工作是非常幸福、非常愉快的。
B:感覺你們特別像是公社。
L:也不完全一樣,大家私底下還是有自己的生活。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的確是比家人多,因為我們不斷地在旅行,大家彼此了解、互相支持。云門的舞者常常必須把一支舞教給一個年輕的舞者。在一般的表演團隊里面,這等于在培養一個競爭者。可是云門的舞者非常無私,而且他們會變成像一只母雞一樣一直盯著小孩好起來,不會怕這個小朋友取代他。
B:怎樣的人可以成為云門的舞者呢?
L:基本上高矮胖瘦我都喜歡,當然要有一些基本的身體素質,但是我也特別渴求他的動作有個性。云門的舞者在做一致的動作時非常整齊,可是其中有很多不同細節,因為每個人的身體都不一樣。我要保留這些東西。
云門的舞者必須非常喜歡跳舞,不跳舞簡直就不知道要干嘛,他必須要喜歡云門的舞。云門的舞者要學很多東西。一般來講,芭蕾舞者就學芭蕾,現代舞者就學現代舞,唱京戲就學那些身段。云門的舞者統統要學。最難的事情是,云門的舞者剛進來,大概經過兩年時間才會有角色,才能完全掌握云門的語言和動作的方式。
B:在云門的作品中,經常把實物搬上舞臺,比如說真的花、竹子。為什么?
L:在劇場里面,真的東西所幻化出來的精神跟道具是不一樣的,像《流浪者之歌》里的稻米。我愛用這些東西,給技術組帶來無盡的惡夢。
B:你沒有用過動物吧?
L:用過。我有一個舞叫《夢土》,最近比較少演,里面就有差不多十來只孔雀。要有人養,旅行的時候,它們有專車。它們在舞臺上走來走去,很美。當它走進一個特殊燈光里,哇,那真是太神奇了。但是很麻煩,因為它們會大便,這個沒辦法訓練。
云門舞團基本上終年都在募款
B:據說云門很窮,窮到什么地步?
L:這不是我的問題。其實美國的那些大師們每年也在募錢,交響樂團也募款,因為國家不養。云門舞團基本上都是終年在募款,道理很簡單,因為表演藝術是勞動力密集,工資就占整個支出很大的比例。它不像周杰倫灌CD,作曲、錄音、廣告花了錢,然后就能大量復制。表演藝術最動人的地方是不能復制,它就變成一個很大的負擔。
美國有一個公式,就是說政府的補助占33.3%,民間的資助占33.3%,自己賺33.3%,這是最健康的。可是我們政府的補助最多占到15%,我們就必須去賺錢,演出賺來的錢大概就高達50%,負擔很重。民間的東西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去經營,要去跟人家來往,永遠在這樣的一個狀態下。但是現在我必須說已經很幸福了,早年真是很慘,一天到晚在煩錢的事。
B:你們的演出票房一直非常好。
L:大家覺得我們的東西看得懂,也許覺得很好看。我們團最近第一次在臺灣演完后的談話,大概有一千多人留下來跟我們對話。我嚇壞了,有一點點吃驚。有一千多人問問題,問個沒完,從半小時變成50 分鐘,變成一小時。臺灣最近出了一本蔣勛老師寫的有關書法的書,三個禮拜里面賣了三萬本。銷量嚇死人。所以我覺得老百姓對文化的渴求是非常強烈的。
有些東西不該忘,但往前走也很重要
B:臺灣這塊土壤有獨特的政治和文化背景,這塊土壤對你的創作有什么影響?
L:有完全的影響。臺灣的好處是,它非常小,但也很豐富。舉個例子來講,從我家出去,大概坐車20 分鐘,就到海邊,10 分鐘可以爬山,20 分鐘可以到故宮博物院,一小時就可以到原住民部落。這樣一個很稠密的多元文化的現象,文化的底蘊沖擊著我們非常厲害。我們從小就生活在各種文化之中。外來的東西很快被流行、被吸收。
另外一方面,在過去的20 多年里,它的政治上的改變是驚人的。這些政治的改變都使你必須找到一個新的角度。臺灣曾經長期戒嚴,而我在戒嚴11 年之后才編出《水月》,我的身體在戒嚴后才得到解放。以文字來講,戒嚴完了,報禁沒了,拿著筆就可以寫了。但是身體是很奇怪的,對于跳舞的人來講,身體的解放才帶動你頭腦的解放,它需要很長的時間。我要講的是,這些政治上的變化、局勢上的改變都在影響我,我在這里坐捷運、坐公車、坐出租車,我沒有自己的車子,我活在整個社會的氛圍里面。這些不一定會變成創作的題材,但這就使你的感覺、觸感不一樣。
B:你堅持云門舞集代表中國文化,你如何理解中國文化?
L:我不覺得我是要宣揚什么。云門是一個沒有藝術政策的團體。我做這些是因為我對這些東西的好奇和喜歡。不能說你是中國人,中國文化就在你身上,它是必須學習的。我的作品往往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比如書法,我書法寫得很爛,但我非常喜歡書法的美,簡直是賞心悅目。
我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看來看去。直到現在,我的書桌、床頭、馬桶旁邊都有一些書。我進城的時候,只要有時間,就拐進故宮博物院,呆個20 分鐘,只看一幅字、一幅畫就走。很多人進了美術館以后,好像進了大賣場,頭腦混亂。我知道什么東西在哪里,今天想看什么東西,就過去看一下。有一天突然覺得,“哎呀,書法也可以變成我們舞蹈的一個方向”,而不是說為了要做《行草》三部曲,去采風、搜集材料。我從來不做這樣的“制作”,我做不來。
B:在你看來,究竟什么樣的才是中國式的作品,能夠體現中國文化的?
L:我不知道。我只能說我是這樣來做,但其實我有很多作品也非常歐洲風,因為我們每年去歐洲,當然也留下它的印記、觸感、對美的感覺。所以什么叫中國?是云南還是北京呢?這是一個很泛的范疇。比如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那就是中國文化嗎?當然是中國文化。但是中國文化有很多的面向。對這一代中國人來說,真正的挑戰是什么東西會被留下來。這是未知數,我喜歡把事情看成未知數,其中有無限的可能。30 年代的文學留下來的、最打動我們的,還是魯迅、沈從文。它是經過時間淘汰的,并不是預測性地做總結。
有時候我們喜歡談傳統文化、民族文化或者中國文化。我們向往這些字眼的時候,它會不會變成一個框框?最可怕的是用外國人的觀點來看中國,中國就是舞龍舞獅,就是麻將。我覺得那也是中國文化,但只有這些嗎?有些東西是不該忘了,可是往前走也是很重要的。
三道坎
B:1988 年,你曾經想放棄《云門舞集》,那是怎么回事?
L:云門的經濟狀況一直不是很順暢,特別是在早期。1983 年,云門十周年的時候,我創辦了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同時做兩件事情,當然做不好。80 年代早期,我沒有留下什么大的作品。我不知道把那些舞者拖下去,會走到一個怎樣的山窮水盡的狀況,也沒有力氣再去打點經濟狀況,所以我就停掉了云門。
B:去年,一把大火燒掉了云門的排練場。你在發布會上,還流淚了。
L:還好了,眼淚不成汪洋大海,兩滴淚總有的。后來,從企業到國小學生,有5000 多人為云門捐款。以前,我有時會想一想該退休了、怎么退休這個問題,F在,我想都不敢想,因為我有5000 個股東,這是很重要的一個責任。
B:似乎看起來你一生中最大的坎,是因為受傷,放棄舞蹈,選擇編舞。
L:受傷對舞者來講是家常便飯。不是技術問題,這是職業的問題。那次受傷跟我放棄舞蹈演出沒有關系,在那之前我就在編舞。我之所以沒有再跳舞,是因為事情太多了,根本沒有時間上課。身體不行了,怎么表演?所以很自然地就慢慢地不跳了。但有趣的是,受了傷,才知道應該怎么跳舞。
年輕的時候,做不到的事情,愣是要做成。受了傷,你就開始第一次注意到你的身體,跟身體說話。因為你有傷,它遲鈍,所以你要喚醒它,這是很有趣的。很多舞者受傷以后,跳得更好了,而且不再受傷了。
云門舞者的年齡從23 歲到43 歲都有,還有三四位母親,我很喜歡她們,好像她們生過孩子以后就懂事了,懂了很多媽媽以前不知道的經驗。更重要是,她們對身體的感知度更加靈敏了。
年輕的時候就是要燃燒
B:你在平常的時候和在排練的時候,是判若兩人嗎?
L:特別是以前,我大聲嚷、大聲叫。我性子太急。更重要的是,年輕的時候沒有經驗,我指出一個很模糊的方向要舞者做到,這是不公平的,F在經驗多了以后,知道要怎樣去達成,今天要求一點點,明天要求一點點,先做這個再做那個,所以相對就沒有那么急躁。而且云門的舞者都這么棒,如果一個人今天老是做錯了,那你跟他說了也沒用,因為他今天就是不行,也許過兩天,跟他談一下,他一定是生活、身體上有了狀況,我知道了以后就不會再強求。年輕的時候我一直在強求,像電機似的,有按鈕就要發聲,這些都是不對的。
B:很難想象你年輕的時候因為生氣,手砸在玻璃上,血流如注。
L:我想我現在還很沖動,我還是老憤青。但是有些事情的沖動是好的,有些沖動的事情不一定是對的。年紀大了以后,沖動還需要花一點體力。
B:我們采訪過《轉山》的作者謝旺霖。你面試他時,問他“不害怕嗎?”如果你面對這樣的選擇,或者說旅行的時候,你會自問這個問題嗎?
L:謝旺霖做的事情,我不只是害怕,我想都不敢想。很多事情應該要害怕。我現在覺得,我們為什么覺得害怕?謝旺霖說得很好,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怕兩樣,一個是怕沒有錢,一個是怕沒有人愛他。
然后他說他旅行回來以后,沒有那么怕了。人怕死,或者怕不成功,我現在比較好,不大在乎成不成功,反正成功也是繼續忙下去,失敗了,那就下次做好咯。對年輕的朋友,我想說,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做了以后再來反省、再檢查,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很多人想了很多事情,從來不敢走出一步,因為太怕了。事實上是怕失敗。可是誰成功了呢?毛澤東成功了嗎?
B:我想提到你的年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L:我62 歲。
B:你已經62 歲了,但一直這么充滿夢想。很多人在討論你的退休問題。這個問題對你來說,是不是不存在?
L:不存在。因為我希望能把舞團內部的制度、人事、整個團隊的素質提高,任何人來接我的工作的時候,他就比較上手一點,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哪里知道我什么時候要走;我走的時候,身旁有哪些人可以接班。你不能這樣想,你想了,也許那個人負擔很重;也許你想了以后,他就走了。這是強求。但是我知道,等到有一天我退休了,云門如果有新的藝術總監,那么我們今天所談過的這些舞大概統統會蒸發掉了。因為董事會一定會找一個有個性、有才華的編舞家來編舞,必須要找這樣的人來接我的工作。新任藝術總監的方向和感覺就不一樣了,他不用書法,他也不覺得一個人應該蹲馬步。不蹲馬步,沒有這些基本訓練,那這些舞就不能跳了,這是肯定的。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是這樣的一個結局,所以那也沒有什么值得哀嘆或者慶祝的。
告別皮娜·鮑什
B:現代舞大師皮娜·鮑什,在被確診出了肺癌五天之后,就去世了。
L:她在醫院里死的,在她建立舞蹈劇場的那個城市的醫院里。
B:她總是讓人覺得惋惜,然而她的謝幕非常美麗。
L:她是工作到最后一分鐘,最后還完成了一個作品。上臺鞠躬,五天后走人。我們很熟,她是很特別的一個人。她終于可以休息了。
我常常說我一定好好做人,看能不能修煉得像皮娜·鮑什那樣。她全身是癌細胞,但沒有病痛。在最后五天里,只有第二天、第三天,胸部有一點不舒服,也不嚴重,直到最后去世。如果我用功一點,修行好一點,說不定我也有這種好結局,當然這也不應該強求。
B:說得有一點傷感的味道。
L:我還是很傷感。她一共辦了三次國際舞蹈節,三次都邀我們去,給我們非常好的待遇。每次演完,她一定親自上臺獻花,一定擺下酒席,請我們全體人員。她走了以后,我做了一個從來沒有的很沖動的決定,飛到莫斯科去。因為莫斯科有一個契訶夫藝術節,事實上我才從莫斯科回來兩個禮拜,又重上飛機去莫斯科,因為皮娜的舞蹈團在那里演出。我去看演出,算是跟她告別,去安慰那些舞者。他們看到我就說好像舅舅來了。在后臺、在街上碰到,然后就抱住,也不說什么,哭完了就好了。對他們來講,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悲痛。我就覺得這是我跟她告別的方式。
B:皮娜的舞蹈連說帶唱,色彩很艷麗。她的作品對你有影響嗎?
L:她的作品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她做的,我做不贏,我可別往那里走。我會更清晰地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而不是和她比賽。
B:你曾說“跟米開朗基羅相比,我是什么玩意兒!蹦阏f自己不是什么藝術家。
L:是勞動人民。舞者當然是勞動人民,非常勞動的。
B:云門下一個作品在哪里?
L:明年4 月在臺北演,那是一個很安靜的題目,叫做《聽河》,是聽的,不是看的。
文/劉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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