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臺灣云門舞集《行草》的大陸巡演在國家大劇院落幕。
連續三晚,大批忠實甚至有點狂熱的舞迷涌入大劇院,領略林懷民這部以中國書法為靈感淬煉的經典之作。大劇院的舞臺仿佛鋪陳出一張充滿韌性和張力的宣紙,云門舞集的舞者們則將滿腔情感傾注于點畫之間,將身體幻化為筆墨,如行云流水般盡情揮毫。《行草》的動作編排將舞者的身體探索到了極致,形成了一個靜謐而深邃的“氣場”,現代人的肢體與千百年前的字魂就這樣在飛墨行“舞”中進行時空對話。
28日晚演出結束后,林懷民與數百名不愿離去的觀眾進行了一次開放式的對話。這里選取的幾段問答,既有林懷民對《行草》一些誤讀的澄清,也真實呈現了他的創作觀。
觀眾:我現在法國工作學習,那邊有個很有名的現代舞團,他們有部作品叫《白雪》,是反映舞者從抽象到敘事的過程。您的編舞正好相反,從敘事走到抽象,您的想法是怎樣的?
林懷民:我在跳舞前是位作家(注:林懷民曾是臺北文壇備受矚目的青年作家,上世紀七十年代留美攻讀學位的同時開始研習現代舞),所以我有文字癖。我早年的作品會改編京劇的一些戲曲,或者《九歌》。我的第一感覺是,舞蹈是肢體的語言,它的敘事能力很低。我們都知道《天鵝湖》是一部很經典的作品,但它的故事性很一般。所以我始終覺得舞蹈能回到本能的表達。但是我大概用了20年的時間來縮減頭腦里的文字。現在我頭腦里看到的是動態的東西、能量的東西、氣場的東西,而不再是故事。導致的結果是,我都不太會寫文章了。
觀眾:草書是一門境界非常高的藝術,您能用舞蹈來表現,從這個角度來宣傳中國傳統文化,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我研究草書多年,但是沒看出來您是如何用舞蹈語言表現草書里的深層東西。
林懷民:我其實對于書法完全外行,我只是喜歡看書,寫字。我們的舞者每個禮拜上書法課,我們一直在做這些。但是我們很清楚,我們沒有在表現書法,身體沒有辦法取代毛筆。作為編舞的人,總要找一個方向、找一個借口來“動”。所以我們用書法來豐富我們的身體,來找到一個舞蹈的氛圍。
我們要去了解書法的浩瀚和豐厚,要找到一個觀念進到身體里,沉淀變成自己的體意跟體質,那時候感覺就會不自覺地出來了,那時候才能跳出好東西、自然的東西。2001年我們開始這樣做,到了2003年我覺得這個舞的墨色太濃了吧,太實了吧。所以又做了個《行草2》,留白很多,沒有太多字了,但仍然處理得像瞎子摸象。2005年又有了《狂草》。
我從來不敢講我們要宣揚中華文化,因為這個東西真的是那么強大,個人是這樣渺小,甚至是這樣無知。我在編舞的時候,實際上是沒有政策的方向,沒有劇本,沒有使命感。說的再具體一點,編舞的時候,往往感覺是遙遠的呼喚,然后你走進了叢林,企圖找出一條小路來,撞了墻的時候往往是激發出你最好想法的時候,但是演出時間到了,你的旅行必須在這里結束,這就是創作的過程之一。我們不是為了表現書法或者為了宣揚中華文化,而是這個東西對我們來講太有用了。
觀眾:您的創作靈感,第一階段在京劇里,第二階段在太極里、第三階段在書法里,下一個階段會在哪個領域?
林懷民:我想欣賞舞蹈不是來認知,不是來驗證。看舞蹈應該是一個很特殊的感官的經驗。我希望一千個人看完這個舞,帶走另外一千個舞的版本,那是最大的收獲。我們跳舞有時候愿意讓觀眾開心,有時也很愿意讓觀眾看了不開心,因為他們開始在思考,開始有矛盾,會有很多的念想,每個人會得到不同的東西。就像“云門”把同樣的舞蹈演給臺灣南部郊區的大娘看,也會演給紐約、柏林、莫斯科的觀眾看,我們沒辦法為每一個觀眾去設想。大家反應都一樣,雖然理解不同。
我喜歡傳統文化,但我不是做這一行的。我只是像一個垃圾桶,我讀八卦雜志,我讀書帖,我讀往事追憶錄,西方的東西我也有興趣。我想說的是,對我來講,我只是活著。如果我每次都去想我要做什么,我總是會失敗的。我希望是一個開放性的結局,不知道最后的目標在那里,這個是我和我的舞者們非常害怕、興奮而又樂此不疲的。
文/魯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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