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結交的誼在師友之間的學人中,楊憲益先生是我十分尊敬的有學問的前輩。
楊先生是翻譯的大家,他一生樂此不倦,且取得巨大成就。他將《紅樓夢》由中文譯為英文,這是最為翻譯界欽佩的。
我最早知道楊憲益先生的大名,不是讀了他的專著,而是讀了他發表在《人民日報》副刊上的一文,題為《關于“白猿傳”的故事》。我很感興趣,剪下保存了幾十年。文章從廣西發現南方巨猿頭骨化石,聯想到唐代傳奇《白猿傳》,其地理背景也在廣西的桂林,“桂林附近巖洞過去即有巨猿傳說,而且唐代人還說曾見過它的骨骸,在廣西的山洞里發現過巨猿頭骨之后,這一點線索似乎也值得人類學家注意。”楊文的這些話不無道理。還可一說的是,楊先生先后出版過《零墨新箋》、《零墨續箋》,上個世紀80年代出版《譯余偶拾》,最近楊先生去世前,還出版了《去日苦多》,都將此文忘記了,沒有收錄集子中。
我對他談唐代詩人李白的文章印象甚深。“文化大革命”剛過去,我出版了《大鵬折翅:記李白的悲劇人生》。寫作此書中,我為李白出生地、“安史之亂”中李白隨從唐肅宗弟弟李璘之命從軍入伍,最后卻鋃鐺入獄險些送掉性命等問題,寫成專節,寄請楊先生校正。感謝他給我看了稿,并賜函。他的語氣很真誠,不以我為淺薄,并且說有機會到北京,可以找他。這為我寫作此書鼓了氣,加了油,這是我難以忘懷的。
楊先生的著作《零墨新箋》、《零墨續箋》告訴我,他是熟諳文史的專家。在我想來也有舊體詩作產生,而且我偶爾見過他的詩詞創作,但是不知道他是否有詩詞集出版,我很渴望得讀他的詩集。1997年,秋風蕭瑟之際,我到北京紫竹院國家圖書館讀書,尋找我正在寫作中的20世紀舊體詩史資料。我按照楊先生告訴我的地址,到外文局拜訪他。我被告知,楊先生戴先生住的大樓正在拆除重建,暫時安排他們住在高檔次的友誼賓館。在友誼賓館后院白楊叢林中,我找到了他。他坐在單人沙發上,戴先生坐在長沙發上。我自報家門說,我是南京大學趙瑞蕻、楊苡老師派來問候先生的特使。兩位老人笑盈盈地說請坐下。我又拿出舊日楊先生賜函呈上一閱,楊先生不禁大聲笑了,并把賜函遞給對面坐著的戴先生閱看。我環顧室內,印象深的有二:一是楊先生背后掛著的畫和對聯,皆為黃苗子先生手筆;一是楊先生沙發旁邊有七八只空酒瓶,惟有一只瓶中有半瓶酒,是普通的二鍋頭之類。他貪杯,以酒代茶,早有所聞。他沒有講幾句,問我喝酒嗎,我以為他又要喝酒了,他卻沒有喝,我坐在他身邊至少說話有3個小時,他沒有喝一口酒。以酒代茶說,看來是朋友故意夸大了他的貪杯。我們說話,戴先生常常微笑著,她已在病中,氣色尚好,已露病態。午后,戴先生要午睡,我和她外孫攙扶她入內室,但是已經艱于步履,不扶是難以舉步的了。我贈她洋參丸,她微笑地收下了。
楊先生與我談了不少話,他以平和語態述說經歷的人生風濤。不過我們談得很愉快的是詩,是他寫的舊體詩。他說詩可以群,可以觀,可以怨,他又補充說:詩還可以藥。這是詩史上的警語,我記得很牢。我告訴他我正在寫作《二十世紀中國詩詞史稿》,是為舊體詩詞寫的史,他很贊成我寫。他在前兩年出版了一本詩集《銀翹集》,他從書室中拿來贈我,他在扉頁上寫了一些話:海發同志一哂 楊憲益 九七年十一月九日
海發同志七九年同我通信,談及李白問題,今已近二十年,在北京見面,很高興。希望將來再有機會長談,可惜我已八十四歲,來日無多了。
“希望將來再有機會長談”,是楊先生的愿望,也是后輩的我真誠的愿望。深感意外,這次見面竟是最后訣別,再也無機會傾聽先生的謦欬了。
雖然,我為楊先生的詩詞在史稿中立了專節,雖然我的《二十世紀中國詩詞史稿》已經于2004年出版,但是這也難以表達我于楊先生敬意之萬一也。
吳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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