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聽人說,以京劇為首的中國戲劇是“角兒”的藝術,是歷史流變中所形成的美學特征決定了舞臺上“角兒”的中心地位。正是這些“角兒”長時間極具魅力的演出,才“滋養”出了世界上最為龐大的觀眾群體。也正是這些戲劇的癡迷者“托舉”出了一批又一批的“藝術巨匠”。諸如“三鼎甲”“三大賢”“四大名旦”“四大須生”等等。當然,對這些“戲壇巨匠”的遴選和判定,不可能沒有科班師承、家族門戶的影響,但表演藝術的高下始終居主宰之位則是確定無疑的。比如奚嘯伯,此君既非梨園世家子弟,又不曾進過任何科班,卻憑著卓越的才華牢牢占據著“四大須生”的一席。
1941年10月,享譽全國的《立言畫刊》推出了一篇介紹奚嘯伯的文章,文字簡約而精彩:“奚嘯伯以書香門第而從事劇事,由票而伶,十年來由于藝術之精湛更列入三大須生之列,與馬、譚一爭短長,“馬跳譚奚”固為內外行所稱道也。嘯伯之藝曾得言菊朋等人傳授,更得梅蘭芳屬意,加入承華社任二牌老生,自此即青云直上,蜚聲菊部矣。”文中“更得梅蘭芳屬意”一句必然會受到關注,那是因為,雖然當時梅蘭芳已蓄須輟演久居上海,但他梨園擎旗者的地位卻從不曾動搖,能承梅氏“屬意”而被提攜扶助,乃是任何一位藝人平生之大幸。梅蘭芳生活的中心就是京劇,捍衛自己的藝術甚至高于自己的生命,奚嘯伯是他當年選擇的“首席搭檔”,這種屬意當然就非同一般了。
梅奚首次聯袂始于1934年,那是中國京劇史上的一段佳話。那一年奚嘯伯24歲,在平津舞臺上已嶄露頭角。由于尚小云的熱心推薦,奚嘯伯首次挑班赴南京的明星劇院演出,隨他出行的居然是一個整齊的班底:坤伶青衣楊維娜,名凈董俊峰,名老旦臥云居士,名丑金鶴年等。二十天過后,一切順風順水,成績也算得圓滿,奚嘯伯一行自然喜不自勝。但是,一條引起南京人民歡呼雀躍的消息卻使奚嘯伯和明星劇院失去了平靜。名滿天下的四大名旦之首梅蘭芳即將到達南京,在福利劇院演出十日。十分慌亂的明星劇院老板匆忙做出停演十日的決定,根據倒也簡單:與梅對臺,幾無勝算。聽了這位老板的決定之后,奚嘯伯表示了理解。但奚嘯伯卻堅決不同意停止演出:“梅先生以青衣擅長,奚某以老生應工,觀戲者各有情懷,所謂與梅對臺從何談起?”為了使老板放心,奚嘯伯有如下闡述:“倘以營業虧累為慮,如上座不佳,則嘯伯情愿不要包銀,多唱數日以補之。”十日演畢,上座如常,看來一切均在奚嘯伯判斷之中。就在這幾日,明星劇院出現了一位特殊的觀眾,每當奚嘯伯登場,他則全神凝目,不時用筆記著什么。奚嘯伯戲畢即匆匆離去,第二天一切照舊。此人名姚玉芙,一生未離梅蘭芳左右,是真正的梅氏心腹,在承華社擔當二路青衣,這一次擔當的卻是考察奚嘯伯的使命。梅蘭芳十日演出屆滿的前一天,姚玉芙走向了明星劇院的后臺,向奚嘯伯轉達了“梅老板渴望一敘”的邀請,也許從這一刻起,中國梨園史上極有分量的一頁被徐徐揭開。
其實,與奚嘯伯在南京不期而遇,也使梅蘭芳喜出望外,奚嘯伯不正是自己在苦苦尋覓的那個人么?上世紀三十年代,以莊嚴明麗為主色調的梅派藝術已接近成熟。在二牌老生王鳳卿因中風離開承華社之后,梅蘭芳不是在尋找一個“王鳳卿第二”,而是在尋找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能夠把燦爛的古典文化滲透到京劇藝術之中的人。在南京這座古城里,一身書卷氣的奚嘯伯翩然而至,梅奚的成功聯袂自此開始。
在漢口的光明戲院,奚以二牌老生的身份傾心幫襯著梅蘭芳,比如在演出《打漁殺家》《二堂舍子》這樣的生旦對口戲時,如司鼓未能把握好尺寸,奚嘯伯總能調整適度,使梅蘭芳感到貼心。但這種主次分明的搭配只經歷了半月之久,半月過后人們發現此時梅的雍容之雅和奚的洞簫之美已然高度融匯,他們的一字一腔、一招一式都充滿著詩情畫意。一位當地票友撰文說:“看梅奚獻藝,你不喜歡都難!”
在之后三年多的日子里,梅蘭芳與奚嘯伯在南京、長沙、漢口、天津、上海幾番搭檔,幾番成功,直到梅蘭芳1937年蓄須明志,暫別舞臺。這個時候的奚嘯伯聲望日隆,后來有人寫出“余言人去后,君占一枝春”予以稱頌。大約是1944年,楊寶森迅速崛起,馬、譚、奚、楊四大須生之名分即宣告確定。
說起奚派藝術,人們多半會想起“細膩委婉,雅致清新,感情深沉,氣質文靜”的評價,但令筆者最難以忘懷的卻是奚派藝術那 “似水懷珠而川媚,如石韞玉而山輝”的奇異大境界。在這篇短文行將帶住之時,筆者還想把翁偶虹先生評論奚派藝術的兩句箴言“唱念做表,不以棱角示人;體態聲容,不以突兀嘩眾”獻給時下的中青年演員們,因為眼前的舞臺上,怎么看,火氣實在是太多了。
么少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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