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除了用膠片反映生活、用影像記錄人性,電影之被要求有誠意,與人在其他領域要求有誠意是一樣的。唯有誠意的投入,它才能既滋養靈魂又貢獻景氣。不然,一味的逐利,則人的精神世界真不知將伊于胡底。
今年賀歲片的檔期特別長,擠在里面的片子也特別多,這當中固然有拍得認真的,但就整體而言不如人意。尤其是,延續著過去“叫座不叫好”的慣例,一些大片依然只有票房、沒有口碑,為此受到人們尖銳的批評。
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批評不都來自知識界,也來自一般觀眾——他們直觀的印象是,這樣的片子“沒有意義”。網上有人甚至稱中國電影已到了沒有價值觀的“賤片時代”,看這樣的片子完全是浪費生命。如此群起指摘,連同超過半數不及格的打分,讓制片方聲稱自己“是給普通觀眾拍片”的辯解完全沒了著落;蛟S可以說,這一回影片制作者們的表現,已經跌穿了人可容忍的底線。
被忽視的往往是一個說得通的故事,一種合乎常理的人性
這個底線不是指對藝術的敬畏——如今許多人嫌這樣的要求太高,而只是指對電影這個職業的尊重,以及基于尊重認真創作的誠意。
說起來,誠意是最簡單直接的人性,是中國人最看重的表達與溝通的基礎,所以《尚書》講《周易》也講,重視內養外成的儒家更明言“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可就是這樣基本的要求,如今也少有人遵行。借著電影制作與運作都脫不開資本的一般特性,許多賀歲片從搶檔開拍的第一天起,就抱定“圈錢”的宗旨,以贏利為王道,以市場為目的,或使盡力氣玩神話、懸疑和盜墓,或花費巨資拉明星、湊人頭、搞首映,戲外功夫做足,被忽視的往往是一個說得通的故事,一種合乎常理的人性。
我們當然知道,作為一種特別適合大眾的娛樂媒介,電影并非一定要有關宏旨,也沒必要故作高深,但它有自己的承擔,譬如給人一些精神的愉悅,進而給人一點人生的啟示。如果阿諾德·豪澤爾的定義是對的——電影不過是“給沒有閱讀能力的人閱讀的關于生活的連環圖畫”,那它里面至少應該有生活?稍谶@些賀歲片中,人們很少看得到生活,特別是當下真實的生活。
還有,作者應該首先被這種生活感動,然后才能感動觀眾。但實際情況卻是,他自己并沒有被感動,因為他甚至不是自己的代言,只是市場的代言。結果,張三李四王五麻子這樣無趣的堆壘就出現了,怕你不過癮,再加上趙六與陳七,還有“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的無聊口水。他全然不顧在絕大部分時候,人的感動恰恰與搞笑無關。這種以剩笑話殘段子充場面,以及另一些片子中無節制的套路移植與特技合成,不真實的夸張畫面釀造出的鬼氣妖氛,加深的是視覺的效果,犧牲的卻是思想的深度。至于有的片子但有武打,沒有文戲,一陣亂砍,不明所以,你可以用二人轉加繞口令,我自然就能搬弄玄幻動漫來湊戲,以至有色素、味素而獨缺情愫,千像萬像就是不像電影,這種“大撒把”式的任情妄為,處處顯示了創作的粗鄙隨意,缺的就是創作者的誠意。
究竟是維護了大眾的欣賞權利,還是挾持甚至控制了大眾的欣賞趣味
當然,現如今要他們承認這一點很難,因為有票房在呀?蓡栴}是,有許多人看就是好電影嗎?這道理就像有許多人貪吃,這貪吃就成好習慣了?有鑒于名導與大片的放大效應,我們真該問問,一種有偏倚的追求究竟是維護了大眾的欣賞權利,還是挾持甚至控制了大眾的欣賞趣味?
所以,當電影的品質跌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有人強調電影的類型化特征與商業屬性,進而以別人不懂電影、談的也不是電影為理由替自己開脫,我們只能說,有使用及交換價值的是商品,而電影不盡是;對商品,市場選擇或許是其品質篩選的最好手段,對電影則不一定是。過分依從商業的特性,來達成藝術之外的目的,進而張揚票房、獨尊市場,只能見出資本的傲慢與短視,還有藝術對犬儒主義與商品化的全面投降。公眾的批評針對的就是這一點,當然還有你吃老本似的才情揮霍和對觀眾信任的濫用,而歸結點都落在你為酬謝一份私人交情而玩出邊的迷航之作本身。它非關藝術的民主化,更無涉知識人心態的失落與見識的狹隘。能否不東拉西扯地正視這種批評,也很能見出人的誠意。
至于有的賀歲片不一味戲說,值得肯定,但粗暴地斥責不同意見者為“磚家”,進而疑人“精神有病”,聲稱自己“不怕知識分子”,就有失風度了,是將另一種誠意缺乏直白地推到了人的視覺前臺。其實,你做得好,批評可以使你更好,更何況你做得不夠好,而那些批評都是對的。有意思的是,當同樣是知識分子,有人奉上“國產史詩巨制的里程碑”的高帽時,他們卻很受用,并對“將中國大片的標準提升到了圣賢這一步”這樣不通的哄抬甘之如飴。比之《阿凡達》制作方雖不認可眾多批評,仍樂見各種解讀的寬容,輸掉的又豈止是票房。
以此邏輯,我們想象得到,或許有些人的心底舌尖,還存著“你可以選擇不看”這樣的話沒說出來?扇蚧尘跋,蕭條時代的“口紅效應”同樣影響中國,對有娛樂需求的公眾而言,不看電影看什么?想想此時來到影院的主要是多情而乏金的年輕人,這種放棄了意義的粗制濫造,尤其是明明意在“吸金”還不敢承認,是不是最沒誠意?
說到底,除了用膠片反映生活、用影像記錄人性,電影之被要求有誠意,與人在其他領域要求有誠意是一樣的。藝術的朝圣路自有終點,但它的起點始終應該是誠意的投入。唯有誠意的投入,它才能既滋養靈魂又貢獻景氣。不然,一味的逐利,則人的精神世界真不知將伊于胡底。
汪涌豪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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