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與歷史學聯手辨識“曹操”
1000個姓曹的現代男人、2000毫升鮮血,以及幾個基因突變點,也許能告訴人們——安陽墓中的那副白骨,究竟是不是曹操?
但光靠李輝一人是不行的。作為復旦大學現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負責人,他首先得弄清楚,從夏朝開始發展的曹姓中,哪些才是曹操的后人。他對此無能為力。
就連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副會長韓癉,目前也只能確定“可能的曹操后人”。他被歷史學科的局限所束縛:這學科往往只能整理,無法清理。
不論結果如何,安陽“高陵曹操墓”的開掘已經促成了一樁跨學科姻緣。2010年1月26日,復旦大學歷史系與生命科學學院宣布聯手進行一項新的課題研究──用DNA技術辨別曹操后裔和河南漢魏大墓出土人骨。
Y染色體上記錄的家族秘史
對科學家李輝來說,解開謎題的鑰匙說來也簡單——Y染色體,所有正常的男性身上都能找到。
“人體內的其他染色體在傳代過程中會發生重新組合,而Y染色體是從父系傳下來的,世世代代都是這一段。”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教授李輝介紹。
但這條Y染色體也并非一成不變,平均每17次傳代中,Y染色體的6000萬個字符中的一個會發生隨機突變。這種突變通過遺傳帶給下一代,使得每一個家族都有其獨特的基因位點。
在過去5年里,李輝的實驗室已經搜集了20多萬份現代人的DNA樣本。在由全球15個頂級分子人類學實驗室共同參與的“基因地理”計劃中,他們負責東亞和東南亞群體調查。
憑借這些DNA樣本,李輝的實驗室描繪出了一幅亞洲人類民族之間的遺傳多樣性圖譜。他們甚至畫出清晰的樹形圖:從亞洲小黑人群尼格利陀人,到南島人,再到由南島人中分化出的孟高棉人,以及侗傣、苗瑤、漢藏,和綿延中國北方到西伯利亞大部分地區的阿爾泰族群。
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將這種譜系從民族層面細化到宗姓層面。李輝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局限性。
他曾在田野考察中突遇泥石流,用雙手扒出一條路,但他無法從紛雜的姓氏宗族譜系中扒出主干。要將人類的遺傳譜系從民族推進到宗姓,實驗室需要歷史文獻學的支持。
這種跨學科的求助對李輝來說十分尋常。在調查羌族人群的時候,實驗室曾找語言學家求助;在搶救三峽歷史時,實驗室曾與文物和博物館學系合作。
這一次,“高陵曹操墓”成了媒人。他找到了同在一個學校、此前卻互不相識的韓癉。
DNA檢驗的前提,是曹操的Y染色體得以傳承。歷史學家韓癉告訴李輝,曹操的后代必定留存于世。“說得庸俗一點,曹操很好色,所以他有很多夫人,生了很多孩子。”據粗略統計,有跡可查的曹操子女共有26個,兒子被分封到各地,“曹氏政權經過了3代,所以在很長的時間內,子孫得以繁衍”。
盡管曹氏被司馬氏滅族的傳說不絕于耳,韓癉認為,嚴肅的歷史學研究講究證據。而在確鑿記載的歷史中,曹操后代只有曹爽一支被司馬懿滅了三族。饒是如此,司馬氏還以“功臣之后,不能絕嗣”之名助其過繼。
“帝王家的繁衍,比平民百姓家能力不知道要強多少。”面對網絡上的洶涌質疑,韓癉一錘定音。合作就此開始了。
尋找“曹操的后人們”
合作是在堆滿瓶瓶罐罐的實驗室和堆滿古籍善本的辦公室進行的。
韓癉的辦公室里早已亂得難以落腳,但他愿意為了這趟合作把屋子再弄亂些。“歷史系的人都亂得很,我平時就喜歡去翻別人的桌子,看看他們最近在看點什么東西。”
現在,如果有人去翻韓癉的桌子,會發現一堆A4紙復印的曹姓家譜。為確定采集現代曹姓男子DNA樣本的范圍,歷史系的前期工作是要遍覽曹氏宗譜,劃定可能的曹操后代繁衍地。
一個由七八人組成的曹氏宗譜翻閱小組開進了擺放著紅木桌椅的上海圖書館二樓家譜閱覽室。目前全國存有的215種曹氏族譜中,上圖保有其中的118種。在幾乎一個月的時間里,歷史系的參與者每逢工作日就坐進閱覽室,從開館待到閉館,或摘抄或復印,整理出有價值的部分。
從宗譜上得出的曹氏后裔分布圖,同歷史走向大致吻合。曹操一族可上溯至西漢名將曹參,他是江蘇沛郡人,劉邦、曹參、夏侯氏等軍功集團在兩漢時期始終居于此地。五胡十六國時期,北方大族南遷至長江流域,曹氏家族亦在長江一帶分為幾堂。
最后,韓癉和他的團隊將采樣地區定為12個──宗譜記載曹氏家族后代聚居的上虞、涇陽、亳州、余姚、宜興、鎮江、萬載、益陽、資興、歙縣、績溪,以及可能有曹參后裔殘留的沛縣。
歷史學者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接下來該科學家出場了。9個人組成的課題組成員分別下往各地,每個地區至少采集到50名曹姓男子樣本,再加上志愿報名者,得到約1000份新鮮血液,每份2毫升。
血液樣本被儲存在現代人DNA樣本提取實驗室外零下80攝氏度的冷凍柜里。實驗操作者從血液樣本中進一步提取出DNA樣本,并將其封存在零下25攝氏度的大冰箱里。20多萬份現代人DNA樣本就這樣密密麻麻塞滿了十幾臺這樣的冰箱,走廊里堆不下,只能鑄個雙層鐵架把冰箱往上摞。
有了海量的現代人DNA樣本,確定曹操遺骸的真偽就不再那么困難。
據李輝介紹,通過對Y染色體全測序,實驗室能夠從現代人樣本中找到曹操后人基因突變的共同點。這些位點與其他姓氏截然不同,即便是同為曹姓,如果并非這一支曹氏后人,Y染色體序列中也并不存在相同的突變。
古人的DNA檢測方法,則與現代人有所不同。由于樣本稀少、提取不易,為嚴格防止污染,古人類DNA樣本提取的實驗室與現代人實驗室甚至不能設立在同一棟樓內。
要進入提取古DNA的實驗室,實驗人員需先在一個密閉房間內更衣、風淋和滅菌,以盡量減少外界干擾。隨后,在5個分別獨立的小房間內,他們要完成人骨清理、骨粉提取、DNA抽提、樣本密封和DNA擴增等步驟。
研究領域的嚴謹造就了李輝的慢條斯理。盡管需要在不同的建筑里奔忙,但當他經過由碩博研究生和博士后操作的現代實驗室時,他還會隨手試試房間的門有沒有鎖上,順便把扔在桌上的各種儀器擺整齊。
由于年代久遠,古人骨DNA中的Y染色體序列大多已經殘破不堪,李輝的工作是找到那些特定的突變位點,如果與當代人DNA的突變位點相符,就能確定墓中人骨為曹參一支的曹姓人。
“外界有個誤解,好像我們測古DNA就能測出來這個人是不是曹操,實際上要復雜得多。”與李輝共事一個多月的韓癉如今也能對此進行簡單的解答。
從歷史學角度看,史書記載曹操的確葬在高陵,此次的墓葬規格之高也符合曹操身份;從考古學角度看,墓葬的年代與曹操卒年大致相符,墓主死亡時大約60歲,這也和曹操死于66歲的記載出入不大。但僅憑兩者,仍無法確定骸骨就是曹操本人。
一旦古DNA測定確認骸骨為曹參一支,3個證據互相交叉,就能得出最后結論。
到目前,課題組尚未與河南安陽出土墓葬方面進行商洽。李輝認為,等提取并分析完現代人樣本后,他們要先和安徽亳州曹氏宗族墓出土的遺骸進行比對,證明Y染色體鑒別方法確實可行后,再向安陽方面提出合作建議。
“出土這么重要的一個墓葬,如今卻幾乎淪為笑柄,這不能不說是目前學術界普遍失信于民的悲哀。”韓癉對此次跨學科合作還有著自己的期望。即便最后確定骸骨并非曹操,他仍覺得有必要進行這一課題,用文獻加科學的方法解開謎團。
這可能是許多歷史問題的突破點
在準備為曹姓人群做樣本采集時,韓癉和李輝還決定“順手”采集夏侯姓的血液樣本。
這個“舉手之勞”能幫助回答曹操究竟是不是夏侯氏后人的疑問。根據西晉史學家陳壽所著《三國志》,曹操的“祖父”曹騰實為宦官,由于立帝有功,官位至高,過繼養子曹嵩以延續香火。但在吳人所著的《曹瞞傳》中,曹嵩被描寫成夏侯氏后人。
“按照常理推斷,過繼原則應該是本宗過繼,作為曹參后人,曹騰沒有必要從夏侯氏收養一個兒子。”盡管如此,后世對于曹操的血統眾說紛紜,史學界沒有確鑿證據坐實其究竟是否為夏侯后代。
“夏侯本來就是個小姓,不用像測曹姓那樣大動干戈。”李輝解釋道,倘若曹氏后人DNA樣本和曹氏宗族墓葬DNA樣本重合的部分同于夏侯氏,就能證實曹操確實原姓夏侯,反之則命題不成立。
韓癉甚至從中看到了更多歷史的可能性。
亞洲人類遺傳多樣性圖譜在《科學》上發表后,激起學界極大回響。篤信阿爾泰民族起源于蒙古地區的學者無法接受東亞民族全部來自印度。有一回,李輝帶著圖譜到民族學會上作報告,“我說完就走了,別人告訴我,后來整個會議都在爭論這個成果。”
這可能是許多歷史問題的突破點。對李輝所做的分子人類學實驗早已有所耳聞的韓癉相信,就算不是因為曹操,他最終也會找到李輝的實驗室,尋求幫助。
這名歷史學家心中積攢的很多疑惑,也許可以憑借科學家的幫助而獲得解答。這些疑惑,包括東魏權臣高歡是不是朝鮮族人,以及李唐家族究竟是胡人還是漢人。
“如果測出是胡人,證明中國的文化是寬廣的,中國的歷史不是靠血緣傳承,而是靠文化傳承。”
一心沉溺于“基因地理”研究的李輝也早就覺得,他的分子人類學會在某個時間點與歷史邂逅。
在收集現代人DNA樣本的過程中,曾經有兩個自稱周文王后代的姬姓男子找到他要求進行DNA檢測,最后的結果讓他三緘其口:“兩個人的Y染色體組合都和鮮卑族一致。”他始終想找到更多的“周文王后人”,來確認這個結果究竟是小概率意外,還是令人震驚的事實。
而在進一步細化Y染色體譜系樹之后,李輝希望能借此解釋一些地區流行病和家族遺傳病的病因。他相信,如果把遺傳脈絡畫得很清楚,就可以幫助解決很多醫學問題。
對這兩個雄心勃勃的人來說,“曹操墓”的研究,也許只是個開始。
記者 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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