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西門豹嗎?”我問10歲小兒小魚兒。
“不知道。知道西門慶。”兒子回答。
“為啥知道西門慶呀?”再問。
“《水滸傳》上不是有西門慶嗎?”回答得倒也干脆。
四大名著之影響,可謂大矣。
但是,說歷史上的曹操,不能只讀《三國演義》,更要細品《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曹操生于“譙”、挾天子遷都于“許”、被天子封王于“鄴”、最后崩于“洛”——曹操從搖籃到墳墓,此四地,至關緊要——檢索《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此四字以地名呈現之頻次:“譙”6、“許”16、“鄴”17、“洛”9。曹操一生,特別是他的晚年,與“鄴”可謂關系千萬重。
但是,今人說起曹操,都是粘“許”連“洛”;甚至覺得,“譙(今安徽亳州)”都要比“鄴”關鍵。是故,當曹操高陵驚見安陽時,總是覺得曹操該葬于“譙”、“許”、“洛”等,他就是不該被安奉在“鄴”。小魚兒知道西門慶,不代表西門慶勝于西門豹。
西門豹與“西門豹治鄴”,不可分割。
這個“鄴”,正是《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中出現頻次最多的“鄴”。“鄴”,在漳河南北的河南安陽北部、河北邯鄲南部……
魏武“龍飛”于“鄴”
“聞聽三國事,每欲到許昌。”說“三國”,郭沫若向往許昌。“魏基昌于許”,這是魏文帝曹丕于黃初二年(221年)改許縣為“許昌”的緣由。現在的許昌則設有“魏都區”。
“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說“三國”,曹操淚別洛陽。
曹丕代漢,定都洛陽,現存漢魏洛陽故城,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且裹入“絲綢之路”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現在的洛陽以“關林”唱響“三國”。
安陽呢?
一說就是甲骨文故鄉、《周易》發源地、殷商故都、岳飛故里等。講起故事,有文王演易、蘇秦拜相、西門豹治鄴、岳母刺字等。說了半天,就是不見曹操,不聞“三國”。可見,曹操之于安陽,輕如鴻毛。
寫到這兒,忽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段話:“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其實,魏國“建國史”,魏國的“來源”,也被曹操的兒子曹丕以“魏基昌于許”,“什么都要從新做過”,給謀殺了,“實在已經失傳了”。不但“魏基昌于許”深入人心,甚至明明歌詠安陽、鄴地、鄴都的《三都賦·魏都賦》,因了個“洛陽紙貴”,也被人常常以為贊述的正是曹魏都城洛陽的繁華。“幾年前,我給洛陽一干很有身份的人講述洛陽歷史,講到《三都賦·魏都賦》歌詠的不是洛陽,而是鄴都時,一個個紅著臉與我吵架,大有趕我下臺而后快的架勢。”洛陽師范學院教授劉繼保先生言及此事,哭笑不得。《晉書·左思傳》云:《三都賦》問世,“于是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洛陽紙貴”之前,左思曲折連綿。沒有伯樂識才,《三都賦》也許就是廢紙一堆。
左思小時候,連他的父親都瞧不起這位身材矮小、說話結巴的兒子。就是長大成人,父親還是不斷對朋友說:“左思這孩子雖然成年了,但他現在掌握的知識與道理,還不如我小時候呢。”左思不甘心就這樣被鄙視著。
他讀班固的《兩都賦》與張衡的《兩京賦》,佩服其宏闊魂魄、華麗辭藻,道盡了京城氣派,可也總覺得其虛而不實、大而無當。他毅然決定,考證史實、地理、物產、風俗、人情,厘清魏、蜀、吳三國發展的歷史脈絡,寫篇《三都賦》而歌魏都鄴城、蜀都成都、吳都建業(今南京)。嘔心瀝血,一寫就是十年。
但是,《三都賦》一出,左思還是受到譏諷。
名動洛陽的陸機也想寫《三都賦》。聽說左思寫了《三都賦》,他說:“小子狗尾續貂,他那破爛只配給我蓋酒壇子!”左思找到了同樣名震洛陽的張華。張華先是逐句閱讀,繼而細問他的創作動機與經過,再回頭體察含義與韻味,竟致不忍釋手。他對左思說:“非常好!世俗文人只重名氣不重文章,他們的話,是不值一提的。皇甫謐一代名士,為人正直,我打算與他一起,把你的文章推薦給世人。”皇甫謐讀后欣然為之作序,并請人注釋。在名人推薦下,《三都賦》很快風靡洛陽,人人稱贊不已。甚至陸機細細閱讀一番,也連聲叫好:“寫得太好了,真想不到呀。”他斷定自己再寫《三都賦》不會超過左思,于是停下了筆。《三都賦·魏都賦》洋洋灑灑約5000言。盡管“洛陽紙貴”,時人閱讀亦須仰仗注釋。我費了很大勁兒,卒讀而不能明其詳,摘錄些許,只為證其所歌魏起于鄴之不虛——“故將語子以神州之略,赤縣之畿。魏都之卓犖,六合之樞機。”
“翼翼京室(洛陽),眈眈帝宇,巢焚原燎,變為煨燼,故荊棘旅庭也。殷殷寰內,繩繩八區,鋒鏑縱橫,化為戰場,故麋鹿寓城也。伊洛榛曠,崤函荒蕪。臨淄牢落,鄢郢丘墟。而是有魏開國之日,締構之初……”“且魏地者,畢昴之所應……爾其疆域,則旁極齊秦,結湊冀道。開胸殷衛,跨躡燕趙……南瞻淇澳,則綠竹純茂;北臨漳滏,則冬夏異沼……是以兆朕振古,萌柢疇昔。藏氣讖緯,閟象竹帛。迥時世而淵默,應期運而光赫。暨圣武(魏武帝曹操)之龍飛,肇受命而光宅。”“揆日晷,考星耀。建社稷,作清廟……飛陛方輦而徑西,三臺(鄴都銅雀、金虎、冰井三臺)列峙以崢嶸……西門(豹)溉其前,史起灌其后。墱流十二,同源異口。畜為屯云,泄為行雨。水澍粳稌(稻),陸蒔稷黍。黝黝桑柘,油油麻纻。均田畫疇,蕃廬錯列。姜芋充茂,桃李蔭翳。家安其所,而服美自悅。邑屋相望,而隔逾奕世。”“內則街沖輻輳,朱闕結隅。石杠飛梁,出控漳渠。疏通溝以濱路,羅青槐以蔭涂。比滄浪而可濯,方步朓而有逾。”“圣武(魏武帝曹操)興言,將曜威靈……喪亂既弭而能宴,武人歸獸而去戰……既苗既狩,爰游爰豫……余糧棲畝而弗收,頌聲載路而洋溢。河洛開奧,符命用出。翩翩黃鳥,銜書來訊,人謀所尊,鬼謀所秩……”盡管《三都賦·魏都賦》古奧難懂,但晉人認同曹操“龍飛”于鄴,卻是“洛陽紙貴”下的不爭史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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