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如錐子一樣不可阻擋地前進;他的一生,又如沙漏一樣不斷放棄。天下大定,論功行封時,他事先提出別評他為元帥。他這樣一讓二讓三讓四讓,先拆自己在軍權方面的臺,再拆自己在軍界的臺,再拆自己在政界的臺,再拆自己在歷史上的臺。同時,還在拆袍澤的臺。那些因為他而壓抑的袍澤,有很多遺憾,但沒有人埋怨。他是個軍人,卻像儒生,更像個五四出來的知識分子。這是不是可以解釋他蒙冤三十六年的悲劇?他頭顱里有三塊彈片,經常奴役他的身體,百年火化之后才姍姍而出。這是不是可以解釋他屢立奇功卻不享其名的命運?
他叫粟裕。一個方面軍的統帥,一個為戰爭而生的人。
粟裕的老家,位于湘西會同縣伏龍鄉的一個小山村,與賀龍的老家桑植縣洪家關正好一南一北,遙相呼應。
粟裕的老宅,前臨千丈見底的雙溪河,后靠逶迤磅礴的大澤嵊。從碧清的雙溪河北望,鬼斧神工、崎嶇蜿蜒的金龍山余脈銀匠界,狀若一條待價而沽、待時而起的臥龍,橫空出世,氣勢非凡。
鄉鄰們至今口口相傳一個故事。
大清咸豐年間,粟裕的先人準備蓋房。在鄉間,這是婚喪嫁娶外的頭等大事。因此特意不惜重金,千里迢迢請了一位風水先生前來卜選屋場。先生峨冠博帶,仙風道骨,是個得道高人,行走江湖多年,有些本事。吃飽喝足之后,他法相莊嚴地沿雙溪河一帶,端著羅盤走了幾天,不想卻一無所獲,始終不見有上好的屋場。
這天,他來到粟裕現在的老宅處,在一株紅艷似火的楓木樹下定好羅盤。忽然,他屏息不語,面色凝重。前后左右踏勘一陣后,他伸手指指一塊地方,叫隨侍在側、恭敬如儀的粟家人挖下去。粟家人連忙遵命而行。
大概七尺有余,地下出現了一根長長的白色絲茅草,金色的日光下,閃著有些詭秘的光芒。風水先生小心翼翼地湊上去,仔細一瞧,瞬間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叫粟家人趕快埋回去。粟家人面面相覷,十分不解,但到底照辦了,卻總疑惑地追問緣故。風水先生冷汗如雨,臉色蒼白,默然不答。半天才緩過神來,長嘆一聲,說此處是絕好的屋場。至于好在哪里,如何好法,先生卻再也不肯多言,水也不喝一口,胡亂拿了討生活的行囊,頭也不回匆匆忙忙走了。
粟家的二進式新屋立起來后,竟傳來風水先生雙眼莫名其妙瞎了的消息。人們才隱隱約約得知,這里是一處龍脈,白色絲茅草便是龍筋。因泄露天機,挖出了龍脈,風水先生遭到了瞎眼的懲罰。以后,伏龍鄉之名便由此而傳開。
一百余年后的1958年,會同修建坪寶公路,途經粟裕老宅后面,將后山攔腰截斷。這年5月,中央軍委擴大會議批判的矛頭,突然指向總參謀長粟裕。粟裕忍辱負重,大會小會違心檢討數十次,最后被定性為“資產階級極端個人主義”、“里通外國”,總參謀長一職被解除,并遭警告:“不必到部隊去跑了。”粟裕從此蒙冤,赫赫戰功遭到淡化、轉移、磨滅,直至三十六年后,才以特殊方式被平反,威名至今不為一般人知曉。
鄉鄰們至今惋惜不已,說都是那一年,粟家的“龍脈”被截斷了。
粟家人早先似乎并沒有把這個傳說當回事。粟裕1907年8月10日哭著喊著落地的時候,他的父親,一個落片樹葉怕打頭、老實巴交的不第秀才,做夢也不敢想兒子有出將入相、飛黃騰達的一天。他只規規矩矩給兒子起了個名:繼業。然而,令這個秀才始料不及的是,兒子成人后,非但沒有繼承家業,經營小康之家,反而做了政府大張旗鼓全國通緝、死活不論、務必捉拿歸案的“土匪”。這弄得他原本還算殷實的家道凋零,自己也備受牽連,被迫裝成要飯的叫花子,四處亡命,風餐露宿,最后在躲躲藏藏間憂病而死,年僅四十三歲。
粟裕生長于湘西“匪窩”,難免喜歡“匪事”。家里有個長工阿陀,雖然憨厚,卻崇尚綠林之道;雖然口吃,卻偏偏能說會道,一肚子離經叛道、曲折離奇的故事。工余飯后,阿陀就給小自己十來歲的少爺,繪聲繪色地說劍俠也就是“土匪”的故事。
粟裕聽著,不免就有些幽幽神往。他暗地里想,長大以后,也要做這樣神奇的俠客,飛檐走壁,神出鬼沒,“路見不平一聲吼”,專門幫扶那些有冤無處伸、有苦無處訴的老百姓。這個早在明代《二刻拍案驚奇》就有記載的傳奇人物“一枝梅”,主要活動在蘇州一帶。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某種緣分,多年后,粟裕帶領他的隊伍來到了江蘇,做起了大日本皇軍通緝令里的“土匪”,并在蘇中建立了“漢高祖的關中”,成為了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時期”。
要做俠客,當然得有真本事。粟裕因此又成天纏著阿陀,嚷求拜師學藝。
阿陀不是劍俠,也沒做過土匪,但既然生活在“尚武”的“匪窩”,功夫上也就略知一二。別人面前不敢說,更不敢輕易賣弄,少爺這里卻還是可以指點指點,當一回師父的。因此他就瞞著老爺——粟裕的秀才父親,偷偷答應了。
粟裕一絲不茍地遵照師訓,起早貪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常常是汗流浹背,腰酸腿疼,卻勁頭十足,不知疲倦,以致“寒盡不知年”。苦練的效果到底如何,已無從考證,但粟裕后來在浙南三年游擊戰時,很長一段時間里,蔣介石的國軍弟兄們都以為他能飛檐走壁,甚至還神化為有三頭六臂。他的老部下,原浙南游擊縱隊副政委、浙江大學副校長邱清華后來回憶,粟裕給紅軍骨干講課時說過這件事,粟裕還笑著說:“老實說,劉英同我啊,兩個人只有一雙健全的手。” 大家隨即開懷大笑起來,因為他們知道,粟裕的左手負傷后致殘,他的搭檔劉英則是右手受傷報廢,兩個人合起來才有一雙健全的手。
除舞槍弄棒、騎馬射箭外,粟裕還堅持練長跑。因躲避匪患,隨父母搬到人煙輻輳的會同縣城后,他也沒有放棄過。有一天天剛蒙蒙亮,粟裕光著膀子,滿頭大汗回到家里,才起床的妹妹很奇怪,問他做什么去了。他回答說跑步。妹妹聽說他還跑到木臻橋后,打死也不信。木臻橋離縣城有五公里,一個來回就是十公里,他能跑這么遠嗎?
“騙你做什么,我天天都跑到那里。”粟裕一邊打洗臉水,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妹妹當然不肯輕易相信。幾天后,她想到個驗證的法子,托人帶了樣東西放在木臻橋洞里,叫粟裕第二天拿回來。粟裕笑著答應了。
次日清早,粟裕一出門,妹妹就悄悄跟著起床,耐心地計時。粟裕回來,果真把東西交到了她手上,她才終于服氣。
機遇永遠只鐘情于有準備的頭腦。
在長沙念書的青年毛澤東曾無論寒暑,堅持每天洗冷水澡,以“野蠻其體魄”。后來當他率中央紅軍爬過令人望而生畏終年積雪的大雪山,大概是唯一沒有寒冷畏懼感的統帥級人物。
少年粟裕的跑步,也為日后井岡山、浙南漫山野的游擊乃至前半生的南征北戰,練就了一雙鐵腳板和飛毛腿。后來,他在紅軍里填寫黨員登記表“有何特長”一欄時,惜墨如金地只寫了三個字:“跑長路。”
人到垂暮之年,他回憶浙南游擊戰時,對著眼前連綿起伏的群山,還記憶猶新地說:“曾經一天行軍走過一百八十華里,那一天打過五次仗,現在這么些山,那是根本不在話下的。”
有這一“特長”和“絕活”,蔣介石和他的將軍們手按“中正劍”,發誓要“活捉粟裕”,無怪乎有登天之難了,最后倒是被粟裕生生活捉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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