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人物丨“詩家”卞之琳:東方意象,西方影響
中新社北京8月6日電 題:“詩家”卞之琳:東方意象,西方影響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徐天
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科院文學研究所,青年學子們對老專家學者稱“先生”,對黨政干部稱“同志”,唯有卞之琳例外,大家稱呼他“老卞”。
1929年暑假,19歲的卞之琳考上北大英文系,只身北上,在火車上坐在他對面的正是剛考進清華大學西語系的錢鐘書。兩人年齡相差不到20天,日后都成為名噪一時的才子,只是80年代之后,錢鐘書聲名如日中天,卞之琳卻似乎未再回到聚光燈下。
提起卞之琳,可能很少有人會意識到,這是一位一直活到2000年、進入了新世紀的人物。他似乎被某種魔法永遠定格在了“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的《斷章》之中。
他的老友、詩人馮至曾說:“生物學上有一種孑遺生物,就像植物中的銀杏、動物中的大熊貓,我就是這樣的孑遺生物。”或許因為感同身受,卞之琳很欣賞這個說法。他還曾多次提到,年輕時去看北平昆曲藝人演出,觀者寥寥,幕布上繡著兩句詩:“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他每次說起,都有無限的感慨。
“螺旋式上升”
“文革”后,《詩刊》社在北京召開座談會,探討中國新詩的過去和未來。胡喬木作報告,強調五四以來新詩的成就,指出新詩壇產生了公認的大詩人,分別是冰心、郭沫若、馮至、卞之琳。
卞之琳后來對友人說,自己稱不上是major poet(大詩人),只能是minor poet(小詩人)。
他的《十年詩草》再版了。他戲仿《文心雕龍》,為詩集起名《雕蟲紀歷》,稱自己的詩歌“只在歷史博物館或資料庫的一個小角落暫時可能占一個位置而已”。
《現代派詩選》將他的詩列在了篇首,《現代朦朧詩選》則將他的作品歸類為現代朦朧詩。
在這之前,一批境外學者已經開始關注卞之琳。
香港學者張曼儀是其中較早的一位。60年代初她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里翻到卞之琳早期著作《魚目集》,后來她和朋友合編《現代中國詩選》,想找尋卞之琳更多的作品,卻著實不易。《數行集》是從洛杉磯加州大學復制的,《十年詩草》則是從哈佛大學拿到的膠卷。
荷蘭漢學者漢樂逸也關注到了卞之琳。他覺得卞之琳的詩歌有東方意象,又明顯受西方現代詩影響,有明有暗,有陰有陽,耐人尋味。但無論在大陸還是臺灣,關于他的詩歌和生平研究都很少,西方對他的研究更是寥寥無幾。因此,他選擇了卞之琳研究作為博士論文題目。
1979年,漢樂逸前往北京,在一道道手續之后見到了卞之琳。他告訴卞之琳,想了解他如何用詩體翻譯莎士比亞悲劇。
漢樂逸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卞之琳談了自己的翻譯、格律主張,也回答了不少有關詩歌創作的問題。
后來卞之琳在一位企業家資助下,去荷蘭參加了漢樂逸的博士論文答辯。2010年,卞之琳去世10年后,論文修訂稿被引入中國,題為《發現卞之琳:一位西方學者的探索之旅》。
“文革”結束后,卞之琳開始突擊翻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
他1954年譯出了《哈姆雷特》,上影譯制廠的《王子復仇記》就是根據這個譯本整理的配音。有別于朱生豪等人的散文體譯本,他應用了自己對新詩的格律主張,用詩體來譯注。但后來運動越來越多,他只能擱筆了。到1984年,他總算譯出了《奧賽羅》《里亞王》(即《李爾王》)和《麥克白斯》。
出版的時候,他頗為清醒地說,自己已有20多年沒有接觸國際莎學,原先知道的一丁點已經忘得一干二凈,對新近的大部分西方文藝理論也不愿意茍同,因此跨度30年的《譯者引言》就算為歷史留痕。
他沒有再譯注莎士比亞其他作品。同為莎學研究專家的王佐良評價,在莎士比亞的詩體翻譯中,成就最大的就是卞之琳。
擱筆20多年后,卞之琳也嘗試提筆寫詩。卞之琳拋開民歌體的束縛,追求用典,尤其講求格律。詩人北塔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詩歌在押韻、節奏方面十分嚴謹,幾乎無懈可擊。張曼儀也認為,詩歌有西方現代詩的味道,叫人想起奧頓和艾略特的筆法。但二人都指出,或許因為感情經過了多年壓抑,這些詩歌無法與他30年代的作品比肩。
1982年,安徽師范大學四年級學生江弱水偶然接觸卞之琳的作品,感受到一種令他耳目一新的高級感。他正學寫詩,于是試著將自己的習作寄給卞之琳求教。三周后,卞之琳給他回信,寄來了《雕蟲紀歷》,并用鉛筆給他的每一首詩都做了批注。
從此,江弱水與卞之琳保持了十多年通信。現為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的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認為中國新詩100年來,前50年寫得最好的詩人是卞之琳。他覺得卞之琳后期的詩風轉變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他真心將自己融入“大我”之中,擁抱中國大地上發生的變化。
他說,卞之琳深受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影響,紀德的思想和文字已經化為了卞之琳的血肉。
卞之琳曾翻譯過紀德的多部作品,他非常推崇紀德,曾在一篇譯者序中如此形容:紀德的風格向來是極富于《圣經》體的兩重美處——靈性的熱烈與感官的富麗,像雪白的火焰與金黃的水波。
紀德50歲之后被認為思想兩度“轉向”,先轉向“左傾”,去訪問蘇聯后又轉了回來。但紀德自己并不這樣認為,他說自己從來沒有改變過方向,而是一直向前走著。
他曾說:“我最大的力量就是相信進步。”他在日記中寫道,一種總想調諧的要求曾經折磨著自己。
卞之琳很贊同紀德的觀點。他說:“順著一條螺旋式的道路走去,在一條曲線上,我們能說到哪一點算是‘轉向’呢?也許他只是走快了一點而已。”直到晚年,他仍常常說起“螺旋式上升”這個概念。
“不這樣,會更寂寞”
熟悉卞之琳的人都說,他的晚年是寂寞的。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比較文學教授趙毅衡是卞之琳在“文革”后招的首批研究生。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時他常去卞家,有時并不事先相約,但無論什么時候去,卞之琳都在家。
卞之琳是江蘇海門人,少小離家,卻保留了家鄉口音,旁人與他說話總像是隔了一層,能理解七八成已是不錯。但趙毅衡覺得,在中國現代文學領域里,真正達到世界文學水準的只有卞之琳的詩和張愛玲的小說。
周良沛那時在編《中國新詩庫》,為了“卞之琳卷”跑了多趟卞家。社科院宿舍樓像灰色的碉堡,卞之琳住頂層,別人家在搞裝修,卞家墻面上的石灰卻在脫落。
周良沛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去十次,九次都是卞之琳獨自在家。大書架把外面的光線擋了,白天也要開燈,他就在那里伏案寫作。門外街巷里熱熱鬧鬧,門內卻像是古代寒窗苦讀的人,是舊版線裝書里的故事。
寫詩不成了,譯注工作也收了攤,卞之琳晚年主要在整理自己過往的著作。
訪美回來寫的詩歌發表沒幾天,他已經開始修改其中的字詞。自選自編20世紀30年代的詩歌,他仍在琢磨哪里能刪一兩個字、哪里添上一兩個字,以符合他的格律主張。他曾給周良沛寫信,懇求其饒了他,別把他的某個作品收入選集。
他對于詩歌的解釋也有固執的看法。一次,周良沛說起《斷章》讓自己理解了各色事態皆為風景,卞之琳糾正他:“它只是表述一種相對、平衡的觀念,絕不可做別的推想。”周良沛想,作品寫出來,對詩歌的再創造就交給讀者了,豈是作者能統一得了的?作者如果因此產生不被理解的難堪,那未免活得太累了,這份完美太遙遠,追求的人注定是寂寞的。
社科院外文所后輩去看望卞之琳,回來說起一個發現:卞之琳喜歡吃炸馬鈴薯片,聽它咬碎時發出的響聲。
能懂他的人日漸凋零。他曾與北大同學李廣田、何其芳共同出版《漢園集》,在20世紀30年代的詩壇引起轟動,“漢園三詩人”的名號因此得來。他們無所不談,尤其愛聊散文。
他的學生、后來成為圣路易華盛頓大學教授的裘小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卞之琳曾不無感慨地對他說,何其芳投身革命,李廣田成為大學校長,自己則是以翻譯為主,詩歌創作這條路實在是很難走下去的。
卞之琳喜歡給老友馮至打電話,多的時候一天兩三次,每次都聊很久。他的耳朵不靈,馮至說話聲音必須很大,掛了電話往往疲憊又感傷。
馮至曾告訴別人,卞之琳耳朵聽不清,總是自說自話,也許他太寂寞了,但不這樣,會更寂寞。
卞之琳80歲那年,他執教西南聯大時的學生袁可嘉、杜運燮、巫寧坤編輯策劃了《卞之琳與詩藝術》一書,為他賀壽。馮至為他的生日賦詩一首:不管命運怎樣戲弄你的盆舟,你的詩是逆水迎風的檣櫓……不必獨上高樓翻閱現代文學史,這星座不顯赫,卻含蓄著獨特的光輝。
十年后,袁可嘉、杜運燮、巫寧坤再次發起卞之琳學術討論會,為恩師賀壽。
袁可嘉從美國抱病前來,下飛機后卻聽說,卞之琳在當天上午去世了。這天正是他農歷90歲生日。
原定的會議如期召開,只是賀壽人都成了送行人。卞之琳喜愛白玫瑰,袁可嘉將兩朵白玫瑰輕輕放在他的胸前,俯身喃喃許久。
周良沛想,卞之琳是被推入歷史的深山古剎隱居的人,離開也是一種平靜。他常想起卞之琳坐在家中書房的樣子,窗外是北京冬春的風沙,卞之琳安靜地坐著,是寂寞的,但也自享思想的富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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